第34章

　　我摇摇头道：“碧荷，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你看，我现在也挺好的，不用老是提醒自己要谨言慎行，不用老是去琢磨皇上的心思，也不用……也不用老是提心吊胆的。”碧荷咬了咬下唇道：“可是姐姐，你不是一直想要自由自在么？倘若你待在这里，将来只能老死宫中，再无自由的一天。”

　　我低头出了一会神，只听碧荷又道：“姐姐，你真想如此么？”我淡淡笑了一下，“碧荷，不要再执念与此了，这件事已经定了，皇上也已下了旨意，再无更改的理由。”“可我听人说，皇上生你的气，不只是为你犯了宫规，也是为你总不肯开口说出那人是谁。”说到此处，碧荷又放低声音道：“姐姐，真是十三爷么？若真是他，你为何不开口向皇上认了？也许皇上会为你另做打算。”

　　我苦笑着摇摇头，连碧荷都以为我和胤祥有什么，看来采薇还真没说错，这宫里的人几乎就把我和胤祥的事盖棺定论了。从前，我总以为和胤祥之间光明正大、无畏人言，现在看来，却是授人以柄，且众口烁烁、几近成真。怕是胤祥在养蜂夹道里知道了此事，也该像我一样摇头苦笑了吧？我暗暗叹息，“碧荷，别问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清楚。”顿了顿又道：“你怎么样？还好么？上回我让采薇给你送的东西都收到了么？”

　　碧荷凝眸看我片刻，点点头道：“我很好，姐姐给我的东西采薇让人给我送来了，我会好好收着的。”“傻丫头，那些东西是我给你用的。到时你若有机会就再送些出去给你弟弟，好让他用这些钱做个小本买卖，别再靠着九阿哥了。”碧荷诧异道:“我怎么能要姐姐的东西？再说弟弟眼下日子过得还好，又说在爷那儿学了不少东西，为何要他离开？”

　　我紧了紧她的手道：“我出不去，要这些身外之物又有何用？你弟弟眼下是还好，可谁又知道将来？若有机会还是让他自个闯闯天下，日后若有所成，你出宫之时也好多一个依靠。”碧荷垂下眼帘想了会儿，抬眼看我时神情中又多带了几分忧伤，“姐姐，你替我和弟弟想得如此周到，却为何不肯替自己多作打算？我记得从前十四爷曾对我说过想要带着你早日出宫，说不忍见你总是带着心事强颜欢笑，那时我总以为……你会答应他的。”

　　我看着她有些发呆，碧荷，她早已知道了十四的心事？可她自己却还陷于其中？只听碧荷接着道：“这回姐姐出事，十四爷又为姐姐去求情，他待你如此，姐姐你却……你可知道，近日十四爷变得厉害。”我皱紧眉头道：“他怎么了？”碧荷长叹了一声道：“从前十四爷来了永和宫总喜欢和娘娘坐在一处说说笑笑，可近来他却不大说话，娘娘问一句才答一句。若是四爷没过来，这样也还算好；若是四爷来了……”“四爷来了又怎样？”“他们两个待在哪间屋子，哪间屋子就如冰窖，冻得人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娘娘为此日夜寝食难安，我也不知该如何劝慰。”

　　碧荷这一番话说得我暗暗神伤，从前我就知道这兄弟二人向来无话可说，有十三在时还能调剂调剂，现在他进了养蜂夹道，胤禛未尝不怀疑之前是八爷党人做的局。再之后十四又说知道了我和胤禛的事，他们两人的关系自然更是雪上加霜。心底低叹一声，我轻声道：“碧荷，有些事三言两语说不明白，有些事也许永远无法说清。往后你只需好好照顾自己，尽心服侍就是了。永和宫的事你不能管，也管不了。”

　　碧荷看着我的神色有些许疑惑，我又紧了紧她的手道：“快回去吧，时间长了被人看见总不好，以后也少过来，这里终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碧荷不语，只慢慢把包袱递在我手里道：“这是我给姐姐带的一些东西，姐姐定要收下。”她的语意坚决，我不忍拂她的好意，接过点了点头道：“好，我收下，你快走吧。”

　　想了想我又低低道：“还有一句话你记住，只要你一能出宫，就快些和你弟弟走得远远的，别在宫中停留，也别再和九阿哥有什么来往了。”我不知道最后这句话碧荷听进去了多少、又记下多少，只能站在风中看着她几步一回头，眼带忧色地消失在无尽的夜色中。

　　回屋之后，屋内的人皆已熟睡，一片安静之中，偶有几声呓语传来。借着微弱的灯光，我慢慢打开包袱，其中大多是些干点吃食，还有些擦手的药膏以及一叠用绢布包着的小额银票。看来碧荷来之前是细细打听过的，知道我最需要什么。我心中感动又不禁为她有些担心，何其有幸我能认识碧荷这样的好姊妹，她待我一片赤诚，即便知道十四对我的心意也毫无芥蒂，一如以往。我唯一担心的是她如此重情，将来别因为对十四的情、因为九阿哥对她的恩而越陷越深，只盼着她能记得我最后的那句话，一到出宫之日，就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思绪万千，隔了很久，我才轻轻打开自己的木箱把包袱放了进去，又单把那叠子银票塞在衣物的最底下，触手之处，另有一叠银票静静地躺着。关上箱子，我吹灭了油灯，默默躺回炕上。寂静长夜里，我有很多时间能想一个人、想一些事，也唯有此，才能驱散心中的寂寞与身上的伤痛。

　　前些时的一个午后，已升作乾清宫掌头宫女的采薇借着清点库房的名头来问我一些物件的去处。杨义庭不敢得罪她，客客气气地把她让于屋内与我详谈。待他走后，采薇看我的脸上一片义愤，“融雪，那个杨义庭是不是故意欺负你，竟让你去做这样的活？”我安慰她道：“其实也还好，那里人不多，来往人也少，能清清静静地呆着也算是一种福分。”采薇皱眉摇头道：“什么福分？你看看你，瘦了那么多，风吹吹都能吹跑。”我苦笑，在这里整日干活，有时累到饭也不想吃，长此以往，自然是减肥良法。从前在现代时总嚷嚷上班累，到了乾清宫又觉得心累，现在在这里待过才知道，那些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了。

　　采薇的眼中全是担忧，我扯了扯她的手低声道：“他……好么？”采薇看我的眼中更添了几丝感伤，“自你出事后，宫中规矩更严，我很难单独和爷见上一面，难得有机会，也是寥寥数语，无法说得更多。我看着外面还好，只是心里……”“心里怎么样？”我急道。“这一向皇上对爷是不咸不淡，看不出什么，加上太子被废，皇上的身子也不大好，闲时只喜欢和十四爷说说话。”采薇略顿了顿又道：“那边十阿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喜欢在爷面前提起十三爷和你的事，爷当着他们的面又不能露出分毫，心里的苦可想而知。”

　　我默默低下头，采薇又道：“你上回说得那两句话我已带到，爷也让我带两句话给你。”我抬眼看向采薇，“爷说他知道你从不是藤萝，却没料到你要做大树，为他来遮风挡雨。”大树？我不禁有些莞尔，大树么？他把我看得太高了，我哪里做得了大树，我只是……采薇压低声音又道：“爷很想过来见你，只是这里有许多眼睛盯得紧，晚间又不得入宫，所以……”

　　我点点头道：“让他不用急着来看我，就说我很好，气力长了不少，日后拉弓时再不用别人帮忙了。”采薇怔了怔，看着我的脸上有些不可置信，“融雪，若是我处于你这样的境地，只怕要整日哀愁，怨天尤人了，可你……你竟然还说得出玩笑话？”我晒然一笑，“在这里我学会了一件事：既然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何不如多想些让人高兴的事，也好有些指望，若没了指望那才叫人难过呢。”

　　采薇神色复杂看我良久，从怀中拿出两瓶药丸并一大叠银票塞在我手上道：“这些都是爷让我给你的，上回你……身子弱，这个是补气血的。银票爷让你慢慢散出去，说他不能替你受罪，只盼这个能让你少受些罪。”我默默攥紧银票和药瓶，其实他不用这么自责的，这件事弄到今天这个地步，与我自己也脱不了干系。犹犹豫豫，徘徊不前，最终失了先机。

　　想了一想，我让采薇稍候片刻，从桌上拿起纸笔研了墨，写了一首诗文让她交于胤禛。“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①

　　是的，我不是大树，也做不了大树，我只是一只离群鸟，在陌生之地找到了托身之所，所以当风雨来袭时，鸟儿自然也会护着大树这个家，因为它知道，那是它唯一的依托，唯一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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