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秋去冬来，春归夏至。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地辛者库中的人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一来是因为我不惹是非，只知埋头干活；二来也是因为我把胤禛给我的银票慢慢散给了她们，起初只不过是为自己好过，之后则是出于同情。这里的人做的是最粗重的活、吃的是最下等的饭菜、拿的俸银也是最少的，外加杨义庭每次又变着法子克扣，到手之时已是所剩无几。若是平日无事还好，若是生病受伤，手上又没银钱让人弄药，那就只能自己苦熬，等着听天由命了。

　　这日我正洗刷恭桶，因天气暑热汗水更是如注，停下手来想擦拭时却发现又忘带了帕子，衣袖上亦有溅起的污渍，我只能回屋去拿。甫一进屋，就见一个新来不久、名唤小柔的女孩子神色慌张地站在木箱前看着我。我起初只以为她要开自己的箱子拿些东西，也没放在心上，可她看我的我脸色却愈渐发白，一步步往屋外挪。

　　我有些疑心，瞥眼瞧见自己木箱上的锁好像开着，遂几步走到箱前把它打开兜底一摸，心中已有些了然。“还给我！”小柔退后了几步道：“什么？”“把镯子还给我！”那只白玉镯之前我怕做活时弄脏它，所以白日我都褪下来放在箱底锁好，可刚才我摸时已然不见，不是她又会是谁？“你的镯子不见了就该自个去找，来问我算是什么意思？我又没见过你的东西，刚才我只动了自己的物事。”

　　小柔眼光闪烁，嘴上却兀自强硬。“那好，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给我看看。”我见她只管背着手，听我说完这话之后更是双手往后直躲，心下更是确信无疑。小柔不肯伸出手来，也不吭声，只是沿着墙想往外蹭，我看着她面黄肌瘦、弱不禁风的模样，心里软了软，缓一缓口气道：“这镯子不值几个钱，你若需要银钱用度，我这里还有点银票可以给你。”

　　小柔低头不说话，我接着道：“你即便拿了这东西去换钱，心里又怎能安心？可我给你的银票你只管收着用，不用担心分毫。”她想了一会，摇摇头道：“我不要你的钱，也没拿你的东西。你堵着我做什么？我要出去干活了。”“小柔，把东西给我。它对你来说只不过是钱，对我来说却是情，不能舍弃。”

　　我上前一步又道，“自你来之后，我待你怎样？你忍心伤我么？”小柔垂下眼帘默然半响，抬眼时眼角已有一丝泪光，“融雪姐姐，你平日待我很好。可我……可我在这儿是再也熬不下去了，这里的活太累、太苦！杨公公说只要我能弄到你的玉镯，就能把我换到别的地方去，我……对不起！”她话音未落，突然猛力推开我朝门外奔去。

　　我心头涌起一股怒火，抬脚向她追去。这个杨义庭，我几次三番回绝于他，他竟然想到让人来偷，还以此来要挟别人，真是下作无耻至极。看着小柔一路向门口狂奔的背影，我知道绝不能让她去交给杨义庭，若是到了他的手上，我肯定是要不回来了。想到此处，身上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紧跑几步一下把小柔扑倒在地。

　　扬起的尘土直扑了一头一脸，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了，我的眼里只看到她手上紧紧攥着的那只白玉镯。我伸手想去够，她却怎么都不肯放，我边使力边道：“小柔，若你想换个地，我可以帮你想法子。只是这只镯子，我真的不能给你。”

　　小柔抬眼看我道：“这里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但凡你有什么好法子，也不会待在这里。融雪姐姐，你帮帮我，要不我们一起去和杨公公说说，把玉镯给他，求他给我们另寻个去处？难道你总想在这里给人洗一辈子恭桶么？”

　　我怔了怔，摇了摇头。如果我肯把东西交给杨义庭，的确可以不用那么累，可是……孩子我保不了，他的事我帮不了，他给我的东西，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保住。“要别的都可以给他，只有这个不成。快还我！”小柔仍是死命地拽住玉镯不肯放，突然又猛地一张嘴咬在了我的手腕关节处。

　　“好痛！”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咬紧了牙关毫不相让，相持片刻后我见小柔仍没有松嘴的意思，只好腾出另一只手来揪住她的头发想逼她吃痛松开。就在我们两个僵持不下时，突听有人厉声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嫌力气用不完打架么？”这个声音尖利无比，且就来自我们的头顶上方，弄得我和小柔俱是一怔，手上也皆是一松，玉镯掉在了地上，还未及我们反应，就被另一只手拿了起来。

　　我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大声道：“给我！”彤云有些诧异地看了我几眼，又看了看趴在地上隐隐哭泣的小柔，抿抿唇把玉镯递给了我。我接过细细看了一下，幸好没有损伤，抬头看向彤云道了声“多谢！”，她撇撇嘴角道：“还不快回去干活，到时交不了差姓杨的又要啰嗦了。”我点点头，回头往后院走时就见彤云弯下腰去把小柔拉了起来，帮她弹掉身上的尘土又低低问着什么。小柔哭得很伤心，我心里也不好受，若有别的东西能帮她离开此地，我绝不会吝啬，只有这个，我紧了紧手中玉镯，无法相让！

　　傍晚时分，大伙趁活计做得差不多时就坐在一边休息闲谈。我独自坐在台阶上发呆时，彤云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看我半响才道：“今日的事我已问清楚了，确是小柔的不是，我已训斥过她，过会就让她来给你赔礼。”我淡淡道：“不用了，这件事也不能全怪她。”这半日小柔见了我都是低着头避开，她年纪小小却在这里受这种苦，想尽办法要逃离这里的心情我能理解，只是那个指使她的人令我实在厌恶，可偏生又对他无可奈何。

　　彤云瞥了眼我的手腕道：“你的伤没事吧？”腕上那圈齿印有些红肿，不过已不是很疼了，我摇摇头道：“没事。”她发了一会怔，突然抿嘴笑了一下，我不由一愣，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她笑呢，虽然淡淡的，却令人有些温暖。

　　“平日我看你不言不语的，是个好性儿，哪知刚才倒像个疯婆子一般，在地上灰头土脸地和人掐在一处，冲我要东西时又那么大声，十里外都该听见了。”顿了顿彤云又一笑道：“你那副模样，假使我不给你，我看你就要上来同我干一架了。”我听了也不禁有些好笑，那时的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想要回镯子，可能人到发急了自然会有些不管不顾。

　　隔了会，彤云敛了笑意正色道：“看你对钱财也不是很在意，既然能有更好的去处，为何不肯舍了它呢？”她的眼光落在玉镯上，我沉默半响道：“有些东西非关于钱，而在于情，绝难舍弃。”“宁愿自个在这苦熬么？”我重重点了点头，彤云看我的神色有些复杂，良久才道：“原先我以为你不过是想攀龙附凤，只可惜错了时机，如今看来竟是错了……”

　　我浅浅一笑没说话，她却站起身皱紧了眉头，“我错了，你也错了，在这无情之地讲什么情义，最终只是害了你自己！”说完她转身就走，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由有些恍惚，是么？是我错了么？

　　没过几日杨义庭又过来察看，他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衣帽鞋袜，在我们面前很是耀武扬威、自鸣得意了一番。东走走西看看，很快他又走到我这里来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忍住不耐，自对着恭桶洗刷，过后我想把脏水并在一个桶里拿去倒掉，在一边的彤云走过来道：“你腕上的伤还没好，给我罢。”

　　我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刚想说不用了，她却偷偷朝我眨了眨眼睛。我疑惑地把桶交到彤云手上，她双手拎着一路往前走，经过还在一边挑人刺的杨义庭时，只听她“啊唷”一声，身一侧、手一松，整桶脏水就直接泼在了他身上，袍子的下摆处以及整个鞋袜都已湿透泛黄。

　　杨义庭在那不停跳脚，大声咒骂着，彤云则拿出一块帕子连连道：“对不住，杨公公，我脚一崴就拿不住了，我来给你擦擦吧。”说着她作势要上前帮他擦，杨义庭平日对彤云似乎还有所顾忌，只吐了口唾沫在地上道：“呸，这还擦什么擦，晦气！”说完他扭头就走，走一步骂一声，湿淋淋的鞋踩在地上吱吱作响，似在给他伴奏。我们在他身后掩嘴偷笑，待他身影消失，众人笑得更是大声，连小柔的眼里都有着一丝笑意。

　　等人散去之后，我对彤云点了点头道了声谢，她斜了我一眼道：“谢我作什么？我又不是为你出头，只不过为了自己解气。姓杨的近来越发得寸进尺，泼他身脏水也好让他不那么得意。”我不由一笑，她这人刀子嘴豆腐心，行事又有主张，实在是个值得相交的朋友。先前她说深宫无情地，可也正因为如此，在这人情淡薄之地得到的真心、真情才显得越加珍贵，越值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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