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汗涔涔的脸上已是濡湿一片，而他握紧我手的手掌亦是那般湿凉，“融儿，你答应过我什么？不许失约！”我回握住他的手。那夜繁花若锦，我们曾击掌定下誓言，“年年如此，白首不离”，我怎么会忘呢？疼痛已然到了麻木，伴着急促的喘息，明知已无力可使，我还是在不断和自己较劲。齿关似已被我咬碎，指甲也已深深掐入胤禛的皮肉之中，意识再度消散的那刻，只听产婆兴奋至极的声音，

　　“给皇上道喜，是个小阿哥！”

　　恍然间已回到那片碧草如茵的草原，那个最初开始的地方。月夜星空下，有他和我互相凝望的真心笑脸、有共乘一骑时的欢喜甜蜜；白云变幻中，飞奔向前的马匹、他递上的青色丝帕……好似做了一个很长很美的梦，再睁眼时，梦中人却已鬓如霜雪，眼满红丝。无言对望许久，我抬手想抚上他丛生的胡茬，他却紧一紧我的手，把脸贴在我手上哑声道：

　　“融儿，为什么这么傻……”

　　我看着他手上血痕，隔了半响才轻轻道：“你不也是很傻？自个跑到产房里来，还说了那么一句话。若我是耿书秋，吓也被你吓死了。”胤禛把唇贴于我的掌心，暖暖热意中胡茬刺在肌肤上也有着贴心般的麻痒，“我那时头一回知道什么叫害怕。融儿，真的很怕，你已睡了四天四夜……”

　　他眼光沉沉、忧色深深，我捏一捏他的手道：“要不是你一直在我耳边啰嗦，我都还想多睡会，让你再多怕一怕。”他淡淡一笑，稍敛忧色道，“想睡可以，不过要先吃了东西。”他回头似要唤人，我忙一扯他的衣袖道：“我想先看看我们的孩子。”他略微一呆，本已有些光采的脸上瞬间一黯，随即站起身道：“孩子刚刚睡下，你先吃些东西，过会等他醒了我就让人抱来。”

　　他说话的神情让我有些狐疑，可又挑不出他话中错处，正迷惑时他已弯腰抚了抚我的脸颊柔声道：“融儿，我们的孩子很漂亮，有你一样的眼睛。”我唇角略弯，想象着孩子的模样，心里稍稍安定。待吃完东西、喝完了汤药后，我又旧话重提，胤禛让人去看后回说还是睡着。

　　我的疑心又起，遂拉开被子刚想下床，他一下按住我的肩道：“融儿，你还不能下地。”“那你抱我过去瞧瞧。”我满怀希望地看着他，可希望却如风中残烛般只余下一丝青烟，终于消散无形。“融儿，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他的眼神晦涩，声音干哑，“昨日未时……没能留住。”

　　“昨日未时……没能留住……”我在胤禛怀中喃喃重复着这句话，“没能留住……”这一定是假的，一定还是在做梦。梦中情景向来都是反的，我的孩子一定还在，我明明听见那句话，“是个小阿哥”。我用力掐了自己一下，痛！原来在梦中也会痛……胤禛的怀抱越收越紧，语声也愈发伤痛怜惜，“融儿，是我不好，是我没照顾好你，没照顾好孩子……”

　　我哀哀把目光转向他，“胤禛，你是在骗我对不对？你还在恼我瞒住你往事，还在生我和十四的气对不对？”他摇头，我只管低低道：“你一定是在骗我！我们的孩子，他还在等着我去看他，等着我去抱他……你为什么不早点唤醒我，他一定是等得饿极了才恼我的……”

　　“融儿，”他的手更加用力，我只挣扎了两下就已无力地倒在他怀中。喉头一阵甜腥，我刚欲用手捂住，他胸前龙首已溅上斑斑鲜红，“融儿，你怎么了？融儿！耿书秋！来人！召耿书秋！”我茫然看向窗外，梨花若雪，只是近残期……

　　耿书秋诊脉过后只说我是一时血气攻心所致，调养之后应无大碍。至于孩子，乃是因我生产时耽搁了太多时间，又因我产前神思过虑、母体终是过弱所致。我听完后闭上了双眼，任由自己沉于无边的黑暗之中，不想过去，也不再想将来。胤禛的话语时近时远，焦急而又迫切，“融儿，只要你的身子养好了，我们还能再有孩子，有很多很多的孩子。”“融儿，你可以怨我恨我，却不能离我而去！”

　　“融儿，别留下我一人，别让我守着江山却无家可守！”

　　脸上泪水如流总是不见干涸，等我稍稍缓转过来时，屋中已是一灯如豆，昏黄中胤禛抱着我的姿势似丝毫未变。我的手慢慢抚上自己的小腹，若是时光可以回转，我愿意回到那些冰冷孤寂的夜晚，对着腹中孩儿隅隅私语，一同想念他的父亲，一同盼着他心结早解、一家团圆。那时，至少还有满腹的希望能稍解愁肠，此时此刻，却是梦醒心碎、再无可挽回……

　　“胤禛，”我蜷紧身体，把自己深埋在他的怀中，“我只有你，只有你了。”他圈住我的手臂更加坚实有力，好似要将一切悲伤与我隔开，只余温暖，“我也只有你，融儿，只有你。”暗夜沉沉，我倾听着他的呼吸与心跳，流尽了最后一滴泪……

　　等我能下地直至能外出走动时，已是满地香残。这日沿着湖边缓步行走，望见水中央的建筑已颇具雏形，湖面如镜，仿佛水上水下皆有一座巍丽宫殿独立于世。我一时看呆了眼，有柳条“啪”地一声轻响打在了脸上。我惊了惊，顺手拂开道：“这天也怪，近六月天了风还是这么大，吹着凉飕飕的。”

　　说着话我回头，却见凌霜一头的汗珠和一脸的不知所措，“姑姑，风头里是有些冷。”我低头淡笑一下未作声，原本以为那些工匠挥汗如雨只是因为体力的耗费，眼下才明白，觉得冷的恐怕只有我一个。边上的凌霜尴尬续道：“姑姑，或许是你身子才好，还有些发虚的缘故。”发虚？我心下叹了口气，曾经怕热，如今人觉热、我谓冷，难道真像她所说，是我身子刚好的缘故？

　　一路心事，到门口时凌霜刚紧走几步为我打起帘子，就有人从屋内伸出手来。我弯了弯嘴角，欣然把手放于他掌中任由他握紧，“今儿这么早过来？”“前两日赶着办了些事，今日只带了些折子过来，过会看完了也就好了。”他边说边拿起我的手放在嘴边呵了几口气，微一皱眉道，“你才刚好些又赶着往外走，这会儿吹了风，手那么冷。”我抬眼看他道：“光会说我，自个三天两头的赶来赶去也不嫌累。”

　　他拥我入怀坐于他膝上道：“我高兴！”

　　桌上碧玉盏中有袅袅清烟升起，暖室生香，我飞速地在胤禛唇上印了一吻，“我也高兴！”他脸上神色舒展，低头在我唇畔流连道：“下个月就不用再赶了，到时你想逛哪里我都奉陪到底。”心里亦喜亦悲，我只专心回应着他的吻。曾经想象中的画面终究残缺，惟一的幸事就是还能有他相伴……

　　是夜，相拥睡下后，胤禛低低道：“明日我让人将那只鹦哥、还有那些狗儿都送来可好？也好让你这里热闹些。”我点点头，“闹是闹了，不过想要热还是缺一样。”他一挑眉，我偎在他怀中用力汲取着他的暖意，“缺你这个暖炉。”他勾了勾唇角随即又把我抱得更紧，“融儿，我可以日日都过来……”

　　我止住他的话道：“你过来的话每日睡不了两个时辰就要走，再加上那些大小事务，还真以为自个是神仙不需歇息的么？”说完我又把手放在他心口道：“只要有这里就够了。”“这里一直都在，”他抓住我的手，语音轻柔，“从未离开过。”

　　我有刹那间的狐疑，抿唇未语时他却似已读懂人心，沉吟片刻凝视我道：“那天允禩过来说的那些话，刚听见时的确很恼，可等到你离开，我一个人回到寝宫时才发现，我最恼的不是你的身份，也不是你为了允禵肯拼上自己的命，而是这么多年你都不敢信我、不肯信我！融儿，为何当初你总要躲着我，为何总是难见笑颜，为何允禵会比我先知道你的事，我终于明白。可你把这么多件事都憋在心里，是不是很累？为何不早些对我言明？”

　　我垂下眼帘道：“我不知该如何开口，我怕我一开口你就再不理我，再不肯看我一眼。”他的手轻抚上我的脸颊，“还是不信我的缘故。”我释怀一笑，抬眼看他道：“我有些明白胤祥的话了，那时我总是怕你不信我，自个却已是先不信你。胤禛，你怪我么？”

　　他摇了摇头，“要怪也该怪我自己，不能够让你相信，还让你难受，以致……”他的眼圈微红，我心头亦酸涩难言，失子之痛于我可以痛哭泄哀，而他却只能埋在心底，既要忙于国事又要来抚慰我，疲累之色已隐于眉间。“那时你让人把画送过来后，我以为你再不会信我，可我错了，”用力抱紧他后，我道，

　　“胤禛，我已明白了你的心意，我信你！”

　　月亮爬上树梢后又云掩渐沉，我枕在胤禛的臂上睡意朦胧时，就听得耳边一声低沉的叹息，愁肠黯绪，尽付其中。很想睁眼看看他，可他的怀里那么温暖，暖得人只想贪恋其中，不想自拔……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刚稍稍动了动臂膀我已惊醒，他看着我一脸歉然，“我要走了。”

　　我点头不语，他低头吻了吻我的唇，开始起身穿衣。等他走开后，我也起来穿好了衣裳，转过纱幔，小太监正站在他身后为他梳头。我打了个手势接过发梳，胤禛回头看我蹙眉道：“离天亮还早着呢，你起来做什么？”我微笑以应，“反正这会儿也睡不着，不如让我玩会。”他一扬眉，随即又无可奈何地一笑，对镜道：“玩好了就快些睡去，不然再有下次可不依。”

　　我从未为他梳过发，这时在灯下细看时，才发觉他不仅鬓边生白，乌发之中亦已夹杂着不少华发。胤禛，一年一年就这样过去了，相识、相爱、相分、相守，一幕幕一桩桩好像近在眼前，却终又在眼前溜走……青丝转瞬成白发，往后还能有几个一年？身子晃了晃，胸口又有些气血翻涌，胤禛回头道：“怎么停了？融儿？”

　　我勉力忍住，看他一笑，“我方才想起了几句话，你想不想听听？”他微颔首，我边为他梳理边道：“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地。”静默中我将他的白发藏于发底、结好发辫，还想再看看时他突然回手拉过我道：“融儿，总有一天我们会如你所言，只要你养好了身子，只要你信我！”

　　此时窗外漆黑一片，正是俗语所说黎明破晓前天色最暗沉的那刻，我抬手抚过胤禛的眉眼，细语如丝，缠着他也绕着我，

　　“如今再无隔阂，还有什么能阻碍我们白首不离？”

　　白昼终将驱散黑夜，即便是阴雨靡靡天。耿书秋执伞而来，为我诊完脉后的神情却如这天色一般，阴沉昏暗。“姑娘，你近来是否手足发冷，食欲渐消？”我点头，“是否时有头晕无力？”“有时，大约是吃得少的缘故。”耿书秋的脸色更沉，看我良久道：“那天姑娘本已力竭，若就此止住加以调养应可无事，但之后却……气力、心血皆耗费太过，姑娘忘了我从前说过的话么？”我看向窗外翠竹，

　　“记得，但那一刻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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