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2)
一边的胤祥刚想开口,胤禛做了个手势,眉目之间已俱是冷意,“说朕会伤人,自己不也是?次次闹到最后都是要走。好,朕今日就成全你的心愿。”他不再看我,眼光转向胤祥道:“传朕口谕,明日一早就送她去圆明园,往后没朕的手谕,谁若让她多行半步,杖毙!”他眉间绝然,我亦齿冷,这算什么,圈禁?
一夜无眠,睁眼闭眼都是他的那抹绝然。凌兰和凌霜在外间连夜收拾衣物,翻箱倒柜却是细心地不发出一点声响。其实她们是过于小心了,即便再安静百倍我又哪里睡得着?腹中胎儿似和我一样难以安稳,不时动动小手小脚,我半坐起身低垂眼帘抚着肚腹。从前每逢此时,胤禛总会满脸兴奋地过来附耳倾听、以掌相触,只是从今日始……我轻轻叹了口气:孩子,是我累了你,你的父亲怕是再不会对你低语,再不会倾听你的喜怒哀乐了。
天方微明,星斗尚未全散,我已坐起收拾停当。外间传来低低的语声,须臾,凌兰挑帘而入,昏暗中我在窗边回头道:“该走了么?”她的脚步明显一滞,显是未料到我早已起身,待她点头过后,我边缓步往外走边环视着两年来的起居之所,这个曾经因他而温暖的家。真到别离,远行之人尚能盼着归家,可远心之人呢?即便归家是否也只是独对冰冷?
一路清冷,灰色蒙蒙中只有小太监在各处打扫。秋暮初冬天气已是寒冷,廊角檐下也覆有一层薄薄的白霜。“夜半来,天明去”,寒霜总有消散化去之时,心中之结却是愈久而弥深,消解无时。马车隆隆而动,出城门时我终掀帘回望了一眼,深深紫禁并无让我留恋之处,惟一让我留恋的人却又亲手将我赶出,亲手为我划定牢笼……
城楼之上似有黄影一闪,我呆了呆再定睛细看时,却发现不过是一缕晨光洒在城墙之上,散发出淡淡的金色。我垂首将帘放下,晨光给人以希冀,可惜这日头开得过早,恐怕未必就会是个艳阳高照。
圆明园的景致很美,树木花草、山石湖泊错落有致,绝不落俗。特别是雪后,皑皑白雪之下,一切似乎都变得晶莹剔透,宛若琉璃世界。只是日复一日,我若身在琉璃之中,所能见到的总是同一片景,同样的人,衣食不缺,自由与欢乐却已远去。抬眼看向墙上的所挂之画,这幅我遗落在寝宫中的画,在我到这里的当晚他就让人送了过来,那一刻的刺心,至今仍深痛。原来他已是那么不想见我,甚至连画也不愿多留……
手上蓦地一抖,我低头看时,已有一点血花从指尖渗出。坐于身边的凌霜忙拿开我手上东西又忙着要去取药,我把手指放于嘴中一吮道:“没事,过会就好了。”她不听,仍是为我撒上药粉,一时又低叹道:“姑姑,你的手都快成蜂窝了,要是让皇上瞧见,不知该心疼成什么样了。”
心头黯然,我勉强一笑道:“你呀,又瞎操心。这时候皇上怎会过来看我?至多是等孩子出世了来见见孩子罢了。”凌霜摇头道:“姑姑也太过灰心了,皇上待姑姑如何,我和姐姐都是亲见的。我们就不信,皇上能一朝忘断。”出神许久,我唇齿之间漫出丝丝的苦意,
“皇上不会一朝忘断,可只要他想忘,就一定能忘!”
凌霜一向明媚带笑的脸上似笼上一层薄雾,若轻烟细雨下的玉兰,教人平添几丝愁绪与伤感,“姑姑,我想有时候并不是忘记,而是因为想起时会痛,所以才不愿去想、不愿去记起。”我哑然看向凌霜,这样的话实在不该从她口中说出,是有感而发还是听人所言?我正想出口言相询,却见门帘一挑,凌兰进来带笑道:“姑姑,六十阿哥和怡王爷来了。”她话音刚落,就有一小小身影如旋风般冲进来扑入怀中道:“哥哥!”
我一喜之下拉他细看道:“人长高了,也结实了,就是这口音还是照旧。”福惠圆圆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哥哥,我天天都想来看你。”我还未答话,就听胤祥进来笑道:“是想来看你姑姑的,还是想着让姑姑来陪你玩的?”福惠被人说中心事,脸上愈发红润,只像扭骨糖一样埋首与我怀中道:“惠儿想来看哥哥,惠儿还想天天和哥哥在一起。”
我略弯嘴角,他又凑过来低声道:“哥哥,惠儿不想待在宫里了。皇阿玛好怕人,成天不说话,就和王嬷嬷从前说的天上的雷公一样。”我一笑抚了抚他的头,胤祥过来道:“惠儿,先前说的话可都忘了?你看看,姑姑已够吃力了,你还这样腻着?”福惠看看我高高隆起的肚腹,扁了扁嘴道:“知道知道。不许碰着哥哥,不许累着哥哥,不许吵着哥哥,惠儿每句都记着呢。”
胤祥和我听了后相对一笑,一时凌兰进来奉茶,凌霜又说先带福惠去看新做的布老虎。屋内安静下来,胤祥深深看我道:“融雪,可还习惯么?”我重又拿起针线,“命不由人,习不习惯都是如此。”他环视了一下四周,目光在那幅画上停顿片刻重又落在了我身上,“我知道眼下说什么你都有怨,听不进。”我穿针引线的手滞了滞,胤祥低头抿了口茶突然道:“我记得那年你给我上的是绿牡丹,给四哥的却是云雾,四哥一直饮至今日未改初衷,”他略顿一顿,置杯于桌上道:
“有些事……隐于云雾之中,日久见真心,于你、于四哥,都是一样。”
今年的暑日酷热绵长,而冬日也是漫长寒冷。至过年前修建殿宇的工匠都已回家团聚,本已冷寂的圆明园愈发显得冷清而寂寥。除夕夜早早地吃完饭,因身子日显,举动乏力,我只在屋中走了几步便已坐回床上。每年的除夕都和他闹得不甚愉快,去年还在猜测今年会如何,今年已然证明了一年还比一年糟,连面也见不上了。
凌兰扶着我慢慢躺下,床帐放下的那刻眼中已有些许湿意。日日都在咀嚼着胤祥的话,禛心禛意,是不想见抑或是不能见?我就如身处云雾中,无法亦无力去猜透他的心思。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有些许吵闹,笑语声、脚步声汇成一团。我刚想拉开床帐,就听凌兰道:“姑姑,外面有人在放烟花呢。”
烟花?我有些迷惑,她帮我拉开床帐披上外裳,半开窗户。就见夜幕如画,姹紫嫣红一片,绚烂如花。廊檐下小宫女们在拍手笑闹,而凌兰的脸上亦是溢满笑容,“侍卫说闲来无事,就放些烟花来玩赏,也算我们这些人一起过了个年,求姑姑不要见怪。”
我淡淡一笑,“怎会见怪呢?你们也忙了一年了,叫上凌霜,带着那些个小的一起去玩吧。”“姑姑不想去么?”我低头抚一抚肚子,“不了,去了不好也不方便。”凌兰抿抿唇,帮我在腰后垫了几个软枕道:“外面夜凉,姑姑不去也好。好在这几个也会挑地方,这里看出去正好。”我莞而,“正是呢,在这儿看着既暖和又舒服,倒像是专为我放的。”
天上之雪渐渐消散,人间之雪星星点点。
这一夜躺下后,辗转许久后刚有些许朦胧,却听一声惊雷似炸在耳边。心似乎要从喉间跳出,睁开双眼,有道道白光映在床帐之上;雷声隆隆,有若千钧压顶。我捂住双耳,却掩不住声声厉响,开口唤了声凌霜,回应我的仍是无边巨响,似要将天地劈裂。
我越发害怕,从前每逢雷声大作都有胤禛掩我双耳轻言抚慰,而今就只剩我一人,好像整间屋子、整个圆明园就只剩我一人……腹中疼痛,身下有汩汩热流涌出,我慌乱至极只管连声呼唤,片刻后人声响起,“姑姑,姑姑,怎么了?”我勉力看向凌霜,道道白光下更显得她脸色惨白,“快去……快去请耿书秋。”
夜雨如注、腹疼越烈,我此时也顾不得雷声了,只是死命地攥紧身下软褥看着发白的指骨,眼前不断有汗珠滑过。疼痛不止,凌兰的安慰、耿书秋、产婆的声音都显得那么无力,“姑娘,用力!”“姑姑,凌霜已让侍卫骑快马去请皇上了,皇上很快就会到的。”皇上……雨势如此大,即便要过来再等套车备马的也会很久吧。
我闭上眼睛,屋子里渐趋安静,疼痛却似永无休止。身体好像已不是我的,意识也是时清时失,每次用力后迎来的都是更加难耐的痛楚。“融儿,我们有孩子了!有孩子了!”“融儿,我希望我们的孩子能像你,有你这样的眉、眼、唇……”“你的真心究竟在哪里?”“谁若让她多行半步,杖毙!”胤禛,不管过往如何,不管从前种种,我都会生下我们的孩子!
意识再一次消散后又再一次凝聚,我已无力再睁开双眼,只觉身处虚空,一切都似缥缈无形,耳边惟有耿书秋的话语异常清晰,“皇上,姑娘已然力竭,再拖下去既损母体也伤胎儿。为今之计,两者只能择其一。”皇上……孩子……我用尽全力嘶哑道:“保住孩子。”却听胤禛硬如铁石的话语,
“保融儿!融儿若有事,你们都别想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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