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1)

　　乍一看，西暖阁中一切依旧，只是过分的如常、过分的安静让人仿若有乌云压顶般的压抑。苏培盛见我进去，神色间的惶惶之意有些许缓解，及至近前时他愁眉又起道：“姑姑，你的脸色……”

　　我做了个手势止住他的话语，刚想掀帘而入，他小声提醒道：“姑姑，廉亲王走后皇上就在那大发脾气，也不许人进去，你这会……”我感念他的好心，向他微微点头道：“放心。即便我这会儿不进去，过会皇上也会让你来找我的。”

　　室内静默如斯，就如暴雨之前短暂的平静，胤禛此时亦只是横眉冷冷地坐在书案后，惟有碎裂一地的笔架、砚台、茶盏仿佛在诉说着他的满腹怒气。我缓缓踏过那些碎片，伴着咯吱咯吱的声响，落下的每一步脚底皆会传来刺心的不适与疼痛。他不发一言，默然看我站定，仿若不识。

　　对视良久，他起身走到我身前，脚步缓慢且略显沉重，“告诉我，”他的指尖拂过我唇边乱发，一股凉意不知是从心底而起还是他指尖引发，“告诉我，究竟是库雅拉融雪，还是薛融雪？”我骤然一惊，薛融雪？融雪竟然也姓薛？我讶然看他。从前碧荷对我身世一节所知甚少，我也从未想过去问九阿哥，今日头一回听见融雪的实姓，再想到从前的莫名巧合，也许冥冥之中真有前世今生……

　　我咬紧唇看着胤禛脸上神色一点一点变得了然而冷漠，虽然心痛，可既已揭开也就无可隐瞒，我对着他双瞳之中自己苍白而骇人的脸道：“我姓薛。”良久，他道，声音有些干哑，“那你是都认了？”我点了点头，他的深眸瞬间有如寒夜秋霜，再难看到一丝暖色，“允禟救过你的命，你曾对他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公子救我性命，自当不负所托’？”我呆了呆，这就是融雪曾对九阿哥做下的承诺么？当日或是真情真意，今日听来，却是那么刺耳刺心。

　　我低垂眼帘不语，他抬手捏住我下颚迫我看他道：“你的字是他所教，你的骑术是他所授，连你背后那条疤都与他脱不了干系，碧玉膏！”“碧玉膏”三字他说的如此之重，似恨不能将它生生撕裂。“他的确对我有救命之恩，也的确待我不薄，可我虽因他而入宫，却未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也未曾为他卖命……”

　　“是么？”他打断我的话，语声逼人，“你未肯为他卖命却肯为另一人赌上自己的性命？”我一怔，下颚处已传来几分痛意，“你当年为了允禵，不惜与他同床共枕以助他逃过一劫，两肋插刀，你对他还真是言出必行！”入夜风大，半掩的窗外，树枝叶蔓随风折腰时室内的灯火也随之摇曳。半明半暗的光线下，胤禛眸中的阴霾已是一发而不可收，“你对他们说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那么对我呢？所说所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目光流转，冷硬而又令人畏惧，

　　“你的真心究竟在哪里？”

　　我的真心……我的真心……我想去握他的手，那双曾带给我无尽温暖的手此际似比我更冷，可我知道，只要在一起就会暖和的，不是么？我动了动一直垂着的手，最终却还是握紧成拳。他的手给我温暖，却也曾下令夺去我好姐妹的舌头，夺去我好朋友的最后几丝尊严，他怀疑我对他的真心，我又何尝不怨他对人的无情？

　　胤禛捏住我下颚的手指越收越紧，我低低呼了声痛往后一挣，霎时下颚一松，他收回了他的手，也收回了他疏离的目光。“从前朕总自负能猜透你的心思，你的眼里也藏不住事，而今才知道，你比谁都高明，你不是藏不住事，你是藏了很多事！”

　　屋内的光亮映着那一身明黄，他眉间唇角的纤毫之变亦是如此分明，“也难怪，你从小和他们在一起，又怎会简单？又怎会没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来保全自己？”他说话时的神情让我想起久远的梦境，同样的冰冷，同样的厌恶，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奢望着能瞒住他我的出身，却从没想过这样的隐瞒也许更令他怀疑与痛恨。

　　眼前似有黑雾弥漫，心里空荡荡的有若漂浮之萍。胤禛在大步往外走，擦身而过时他目光直视，丝毫没有停留。我回头看着他孤绝的背影，耳边似还留有他曾经温和而又坚决地语声，“一起脏！一起臭！”“一起走！”“一起……”胤禛，你已不愿再与我同行，不愿再看我一眼了么？黑雾渐浓，身体好像浸没在碧水寒潭之中，在最后一丝光亮消失的那刻，我低唤一声“胤禛”伸出了手，留下的却只是指间冰冷……

　　“胤禛，你看，这对玉色蝴蝶多美！”“想要么？我去捉。”“不要，让它们成双成对、双宿双栖的多好。”“成双成对、双宿双栖，不是同我们一样？”阳光洒在他眉间唇角，灿烂光华中他的笑意亦如此柔和，“那就成全它们吧。”我羞涩含笑埋首于他颈边，暖风轻拂，花香四溢，心间传来的却是绞裂般的疼痛，似有利刃相割，一刀连着一刀。

　　“姑姑，姑姑，”意识渐渐清醒，一片茫然后就见两张同样焦急忧心的脸在我眼前，还有耿书秋那微带悲悯的眼神。我如遭雷击，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腹部，幸好，幸好一切如旧。心里一松后才觉得四肢百骸如刚发过一场高烧般的无力，手掌与膝盖处也有隐隐痛意传来，耿书秋点了点头，缓缓开口道：“姑娘且宽心，你身上只是有些擦伤，上些药膏就该没事了。”说完他又侧头对凌兰、凌霜道：“往后要更加小心才是，再有什么事姑娘的身子可经不住。”

　　姐妹俩点头答应着，一时一个送耿书秋出去，一个低头对我道：“姑姑，你一定饿了，我去取些清粥小菜来。”我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吃不下。”“吃不下也得吃，”我一怔，却见胤祥从外间缓步而入温言道，“你不为自己也得为孩子，你愿意饿肚子他可不愿意。”我抿唇不语，他已向凌霜偏首道：“去多取些好吃的来，你们姑姑的饭量可大得很。”

　　凌霜点头退去，胤祥走近坐于床边道：“吃完了就好好歇息，你脉象不稳，若不放宽心，这孩子往后可就艰难了。”他的唇边依然挂着宽慰人心的笑意，如同昨日。我怔怔与他对视，既能进来，必是得了胤禛旨意的，那么他应该都知道了吧，为何还能这样毫无异状？难道他就对我毫无疑心？胤祥似已看透了我的心思，正色坦然道：“融雪，从前你对我说过‘凡事问心无愧就好’，今日我也是这句，不论你是库雅拉融雪，还是薛融雪，你都是我相交多年的朋友，我信你！”

　　心头似有暖暖溪流缓缓而过，虽不至于破冰却也有些融融之意，我直视他道了声“多谢！”他淡然一笑，“你也别怪四哥，他一向自负于最知你，也从来深信你不会有事瞒着他，谁想老八冷不丁过来说了那么多陈年过往，尤其是十四那桩，”顿了顿，他瞥了眼我的小腹又道：“还有一层缘故，四哥一直对你们的孩子期许很深，这回事发突然，已全然打乱了他原先之计……”

　　我有些疲累，微微闭了闭眼。他或许有他的打算，可我从来也只想平安生下这个孩子，再不想他卷入皇家纷争之中。“胤祥，他这时候让你过来不是为了来劝慰我的吧？”胤祥的睫毛微颤，低低道：“圆明园已近修成，那里清净不像宫中这般繁杂，景致也好，你去那里养着……”

　　胤祥还在往下说，我却已别过了头。我瞒着他那么多事，他怎么恼我怎么罚我，我都不会怪他，可如今他就连一句话都不愿对我说了么，要我走何必托与胤祥之口？“与其让我待在离宫，不如让我远走来得更为干净。”胤祥眉心一动道：“融雪，何来这样负气的话？你离不开四哥，四哥也决不会放你远走。”我有些黯然，“从前许是如此，可如今对他而言我已再不是从前的融雪，对我而言他也不再只是胤禛。”

　　胤祥一直放于膝上的手微微一动，墨色眼珠中有层层云涌，我叹息一声道：“我总想把他当成胤禛，不是皇上，可我错了。皇上就是皇上，他会杀人，会伤人，伤到人的最痛处。先有小增子，再是碧荷，十四……仇恨复仇很，他如今所用手段与他们又有什么不同？”胤祥还未及答话，已有一团暴云携风摔帘而入，

　　“朕就是这样的手段，你要怎样？为你那些个好姊妹好朋友抱不平？”

　　我攥紧被褥咬了咬唇道：“我不想怎样，我只是想走。”“走？”他脸色更青，“走去哪里？回头去找你那个救命恩人还是找你那个重于性命的好友？”他此时已立于我床头，浑身上下散发着山雨欲来的迫人气势，我迎向他的目光道：“你已有心让我走，何必理我去哪里？天南地北，总有我栖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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