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我捂住脸颊有些发懵，那人上来还想再打，我本能地一手护住肚腹一手隔开她大声道：“来人！来人！”那人止住动作看我冷笑道：“你和他每日都这时候过来，那些人有谁敢扰你们的雅兴？早远远地躲开了，你此时即便再喊上百回也无人会过来。”我一时哑然，那人又冷冷道：“我等这个机会已等了很久，断不会让人搅了局。即便待会真有人过来，也不知会是来帮你，还是来拿你！”

　　眼前景物瞬间如蒙上一层薄薄秋雾，心底亦有着丝丝寒意渗入，我勉强耐下不安道：“要拿也不该拿我，你和他不是应该在西北么？私自回京其罪当诛，给人知道你人头不保。”“人头不保？”她冷眼看我，神色傲然，“你是巴不得我们一个个都人头落地吧？到时无人知晓你出身，你就尽可以唬弄他要个贵妃、甚或于皇贵妃的名头，这宫里也就是你一人的天下了。”

　　我抿紧唇看着眼前之人，虽从前只有一面之缘且事隔多年尽染风霜，可她留给我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那一日冰冷双眸中浅藏的不屑与嘲讽，到今时已然化作无数难消恨意满含其中……“可惜，你真以为世上之事皆会如你所愿？瞒天过海、欺君罔上，你所违律例比我可重得多，我若人头不保，必先看你身首分离！”

　　九福晋怨毒的语气凛冽如锥，字字句句皆直刺我心，我深吸几口气忍下心中尖利刺痛道：“他会信我，我未曾有心……”她厉声打断我道：“信你？信你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人？”忘恩负义……在他们眼里我的确是忘恩负义……可多年来我心中并无多少负疚，我是薛绒，并不是受人恩惠的融雪。

　　“我欠你们的情，早在辛者库已尽数归还，如今我无愧于心，我们也已两不相干，你们又何必咄咄相逼？”“无愧于心？两不相干？”她的唇角乍然浮出一抹冷笑，“凭你也敢说这个？当年你入府时半死不活，是谁给你灌的好药？是谁让人像小姐样的服侍你？及至你伤好了，又是谁对你有求必应，把你当个活宝贝似地供着？这一切，到如今都换来了什么？若知这种种事端，当初就该让你饿死街头，也省得爷时时给人取笑埋怨，说是辛苦养了个祸害！”

　　寒风中秋意更浓，我露于风中的双手已冰得发麻，“我没帮你们，可也没害你们，哪里称得上祸害？”九福晋冷哼一声道：“自他登基后就对我们处处刁难，这两年加倍折磨还不都是为了当年老十三被圈以及你小产被罚之事？可笑的是他尚不知你究竟是从何而来，若是他知道自个心心念念的都是为了一个从我们这儿出来的人来罚我们，你说他脸上会是何种情状？”她的眸中闪烁着恶意的光芒，我的手则越攥越紧，远梦已回，看来有些事终究是逃不过去。

　　远处凌霜的身影渐近，我稍定心神、理理思绪道：“我从前的身份我自会向他言明，无需你们来操心。”“哦？是么？”九福晋伸手理了一下鬓边散发，眼角唇边流出几丝讥讽嘲弄，“你这时候才想到去说，莫不是认定了你腹中骨肉能保你？”她说着话上来几步逼近我，我双手护腹向后边说边退道：“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她双瞳之中寒芒更甚，往我这里又走了一步。我退后一步重重抵在冰凉的假山石上，眼前身影在不断扩大，彻骨冰寒混杂着潮湿冷汗则贴着背脊层层透衫而入。蓦然间眼前一抹绿影晃动，凌霜已挡在我身前大声斥道：“你是谁，敢对姑姑无礼？”

　　九福晋冷笑数声退后了几步，凌霜似还想上前询问，我扯住她袖子道：“别理她了，我要回去。”凌霜回身把手炉递给我，脸上神色惊疑不定，“姑姑，你的手怎么这样冰？还有脸上这印子……”我无意识地摇了摇头，拉住她的手就往养心殿方向走。

　　我要回去，我要先去告诉胤禛，既然他们已明摆着不肯放过我，那就由我自个来说……还未走几步，身后九福晋的声音已冷冷跟来，“这么快就想逃了，我还有几件事未和你说呢，你就不想听听……”她方才心存歹意，此时不知又会拿什么事来激我，我无心理她，只不停脚步一心往前走。

　　“你的好姐妹碧荷……消息……”

　　她的声音远远而来，淡淡袅袅却直击我心。我立时挺直了腰，慢慢回转身走几步看她道：“碧荷……碧荷她怎么了？她不是出宫了吗”“你还记得起她？我还以为你只顾自己独占荣宠，把从前之人都给忘了。”她略微仰头，脸上轻蔑之意尽显，“你是把人哄着脱了身，可碧荷是我们的人，亦不会像你这般无情无义，他又怎会放过她？自然是逃不过去。”

　　逃不过去……我暗自咀嚼这四字，心下愈发揪紧。“他不停地拿我们的人开刀不就是不想让我们安生？先是李尽忠，后是小增子，再是碧荷……”忆起从前采薇所说，我脚下发软不由晃了几晃，凌霜忙扶住我，我亦紧紧地捉住了她的手。他……他不会也那么对碧荷吧？

　　九福晋斜睨我一眼，嘴角微微一撇，“你此时在这做戏又有何用？当初怎不去求他手下留情？碧荷的确是出了宫，不过是给人割了舌头才出的宫。”我就觉脑中“嗡”地一声，浑身上下似被抽空了一般，身子一歪就靠在了凌霜身上。那个温柔可人、那个教我抚筝、那个从前一直软语轻唤我“姐姐”的碧荷，却再也无法说话，再也无法唤我一声“姐姐”了……

　　“碧荷今日所受之苦全是因你而起，你和人纠缠不清时是她在为我们打探消息，之后为我们办了几件事给人查出了痕迹，让他知晓他是定不会放过的。从前爷本想把她给十四的，如今倒也好，一个是生死未知，一个是生不如死。”

　　“生死未知……”我喃喃地重复着，心如刀割，“……生不如死，十四……十四他怎么了？”“怎么了？他的好哥哥事事都不肯放过，他的日子又怎会好过？”九福晋轻挑眉尖，“八月里完颜氏离世，十四不过是命人造木塔以做供奉，谁知给他知道就令人强行搜去。从前无限风光的大将军王到今日连自个福晋的骨灰都保不住，十四他可不是生不如死？”

　　八月里……我想到那天欢欢喜喜地去告诉胤禛时他刻意合上的奏折，也许就是那时，我幸福巅峰，而十四却是绝望谷底……我回头想走，因转身过快腰腹处传来一阵酸疼，我不禁蹙眉低呼了一声，低头轻轻抚了抚隆起的腹部，孩子，你是在提醒我么？

　　深吸了几口气缓了缓，九福晋的森冷笑声则未散，“融雪，当年爷就是错信你才留下如今祸端，今日我们所得皆与你脱不了干系。我想方设法入宫就是要来亲眼看看，看看一切明了时他这个薄情之人会如何处置你这个负义之人！”

　　我咬紧牙关把她的怨忿之语甩在身后，眼底心间只有碧荷和十四的身影。他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曾如家人般亲厚，可我带给他们的都是什么？割舌之痛，剜心之苦……养心殿的宫门已越见清晰，我把手炉往凌霜手里一放就甩开她大步而入，刚跨过门槛迎面却恰好走来一身穿蟒袍之人，我避之不及堪堪就要撞了上去。

　　耳边已有凌霜和周遭宫人大大小小的惊呼声，那人却处变不惊，一个闪身让过了我，又伸手抓住了我的臂膀。我站稳后心里犹似打鼓一般，定定心神刚欲侧身道声谢时，那人的面目却已映入眼帘，我看清后不禁默然收回了话语。凌霜已过来向那人行礼，我碍于人前，只好也后退几步微微屈膝向他行了一礼，“廉亲王。”

　　八阿哥上来虚扶一把，一脸的云淡风轻，“融雪，你眼下有孕在身，又何必行此大礼？”我慢慢起身，就听他在我耳边低低道：“如今你腹中骨肉愈发金贵，还像从前那样不小心？”我心中一惊，抬眼细看这十数年未见之人。温润如玉、进退有礼，乍看之下他形貌与从前相比并无多大变化，可淡淡笑意下双眸中忽而掠过的忿然狠戾，还有嘴角处深深下垂的唇纹都让我明白，他心底深埋的恨意只等一个出口。

　　“走得这么急，是有什么要紧事想去向皇上禀告？”

　　八阿哥的语声恰如隔着云端而来，缥缈中有若箭透人心。我微一恍神，他的声音里似已带上几分薄笑，“看在相识多年的份上，我就先给你提个醒罢。方才我也刚于西暖阁中向皇上坦诚了几件事，这会子皇上的脸色似乎不太好……”说着他又压低了声音看我道：“他从来最会迁怒于人，你去了不知会不会迁怒于你？”

　　他还在负手而笑，我嘴里却已阵阵发苦，似给人以黄连灌喉，眼前人有若春风和煦一般的笑意竟也显得那样狰狞可怖，“何苦……何苦如此……这样做你们就真能痛快了？”八阿哥的笑容一滞，随即又像天边烟花般绚烂迷人眼，“痛快！能看到他在那里如坐针毡、强自硬撑的模样，就当浮三大白！”

　　我咬紧牙关，心中如蚁咬啮，痛楚不绝，耳边却又传来他的低沉之声，“他喜欢揪住过往不放，那我就让他好好知道一下你的过往。你对老九所说，你为十四所做，一桩桩一件件，我不敢有半分隐瞒。”痛楚更甚，隐隐蔓延至腹部，我勉力强撑道：“你这样做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只会让他更恨你。”

　　“恨我？我不怕他恨我，我只怕他不够恨我！”

　　此时夜幕瞬临，正是传说中人魔不分之时，那一刻的八阿哥，脸上亦露出如受伤野兽做最后一搏时的拼死之心，“他要鱼死，我必先让他网破，谁也别想好受！”

　　天色已沉，养心殿中各处灯火渐明，亦有小太监执烛而出点燃宫灯，四周光明渐次驱走黑暗，只是心里仍如幽谭深谷般透不进一丝光亮。往常这时候就该是我和胤禛执箸相对、言笑晏晏之时，可今日等待我的……

　　深深叹息间看见一旁凌霜忧心忡忡的眼神，我勉强向她一笑，轻轻一捻她的手，独自走上了西暖阁前的台阶。不论前面等待我的是什么，我都只能一人去面对；是非对错、前因后果，也都终需有一个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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