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胡思乱想,水痘不是绝症,有太医们照料,皇上一定会好的。”凤昀感觉此刻情绪有点绷的太紧,想要缓和下气氛,勉强露了个不太好看的笑容。
曦凰并无同他说笑的意思,一脸肃重如霜覆面,“并不是水痘的原因,由于一些事情,皇上曾受过伤,撞了脑子,太医说恐怕很难痊愈。”
凤昀听她一袭话,如被晴天里的一道惊雷劈到,“这事我怎么从未听说过?皇上由于什么事才受伤的?”
曦凰摇了摇头,眼睛横扫他一记,“如果你都知道了,那不是全朝野的人都知道了,届时朝廷将乱成什么样子,你该能想象吧?”东氏旁支趁势起兵,各地藩王作乱,虽然兵力微末,但也够让人头疼的,何况上次内战方休不久,再次打起来,遭殃的只是百姓而已,无论是先帝还是太后都不会愿意看到这个局面发生的,“至于皇上怎么受的伤,前因后果再追究起来也没意思。”
凤昀倒抽了一口冷气,快进夏伏的天气竟然还能觉得背脊上爬满寒意,“这就是你一定要告诉我的事情吗?”
“只其一而已。”曦凰道。
凤昀再次哑然失色,这惊天般的事才是其中之一,还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接踵而来?饶是他作好了应对的准备,可在曦凰接下来的叙说中依旧差点失了理智。
“是他害了我父亲!”凤昀怒不可遏的一拳打上旁边一株梧桐树,指骨间传来的钝痛依旧难以抵消心中丧父的噬心之痛,弑亲之恨。
“不止是你和伯父,包括楚桓、我大哥和我都曾遭遇过他的伏杀。”曦凰冷笑,走到树下,叉手倚了树身,“就不晓得他怎么能驱策到那些江湖人的。”曦凰歪过头,看向道旁草丛里零零散散的几株野花,虽然没有瑰丽颜色,但在一片茵茵翠翠中也显得雅致,独有一分韵味。
“他为什么要这么作?”凤昀恨恨收回手,指骨被树皮摩擦的鲜血淋漓,他也只是用广袖挡了,“你在今□□会上摆他一道,原就不是假的?”起先凤昀并不赞同曦凰这种扳倒姚家的方法,觉得太过阴损,此时看来,姓姚的八成是真干过里通外敌的勾当。
“为什么?”曦凰淡淡哂笑,忽又长叹一口气,俯身摘了朵树下的野花,拈在指尖打转,“因为他才是尚章王的遗子,他要为父亲报仇,他要挟天子以令诸侯,想要学曹操,必须得握有军权,而天下大半兵马都在你我和楚桓手上,你说他能待见我们么?”
凤昀紧抿了唇,额头青筋都似要爆出,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事,他突然无力泄气的背转身,靠了一棵树,“卓如和你早知道了,独独就我被埋在鼓里。”那声音即疲惫又无奈,隐隐含着几多失望,他的两个知己好友竟然将他瞒的那么彻底。
“你如果当初知道是姚行书害了你父亲,你会如何?”曦凰抬眸望住凤昀,声音柔和。
凤昀不假思索的回道:“一定让他血债血偿!”转头时,正巧迎上曦凰的目光,她挑了眉头,将野花凑到鼻尖浅嗅,微微一笑,“看来师傅知你甚深。”明白他会冲动的干下错事,这才宁愿瞒住他,待事情水到渠成时才让他知道,虽尝不到亲自手刃敌人时的那种快感,但这么做却是最妥帖安全的。
凤昀不是笨人,也终于明白了他们的一片苦心,虽然还是有些不甘心,到底也能释怀了,“那么,你要告诉我什么?”
“姚行书并没有里通外国,北狄这个小国他还瞧不上,这个罪名是我栽赃给他的!”曦凰意味深长的笑道。
凤昀眸光微烁,讶然看向曦凰,被她彻底弄糊涂了。
“不过是以彼之身还彼之道而已。”曦凰扬眉而笑,狡黠的如同一只奸计得逞的狐狸。
姚行书确实不曾和北狄国内王子有任何来往,他把韩楚人这个替死鬼安排在宫中,只是想转移矛头的对象,北狄使节坐宴宫中时,皇上突然遇刺,而杀手竟然还有北狄血统,任谁都会怀疑到当时执掌禁军的韩楚人身上,之后韩楚人凭空消失,生死未卜,北狄自然是不会承认有刺杀的阴谋,韩楚人又找不到,北狄国主就算身上有一万张嘴都说不清了,两国开战必不可免。姚行书大概也没想到,因为焉逢的受伤,韩楚人顺利接掌禁军,一路的顺风顺水让他得意忘形到失去了警惕。
自古有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姚行书是螳螂,她赵曦凰就是那只黄雀。
曦凰从夜箴口中知晓事情全部来龙去脉后,将计就计,表面上按压此事,让人觉得太后羸弱,不敢下重手彻查,怕牵涉此事的朝中大臣太多,一起办掉反而容易动摇朝廷根本。如此以弱示众,自然削低了姚行书的防备。
暗地里,她派人前去北狄与大王子瓦勒达成协议,只要按她的吩咐,事成之后北狄国主之位便是他的囊中物。
大王子并没有思量太久,当即表示愿意合作,北狄国内的争权已趋白热化,忽兰的死对他而言又是个巨大的损失,他急需要有力的外援来襄助自己,而手握东朝重兵的德凝郡主亲自递来橄榄枝,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凤昀听她详述事情始末,诸般阴谋诡计从她口中说出来总好像带了些漫不经心。
“后来,就有了朝堂上的这一幕。”凤昀摇头苦笑,难掩自哂,当初自己还对姚行书抱有一念之仁,现在想想自己真是傻的可以,“不过他会那么轻易被打倒吗?”他难免担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且姚行书怎会甘心被曦凰摆上这一道。
“今日不过给他上的开胃小菜而已,他便是有通天本领,我也要让他自己往死路上走!”曦凰指节曲弹,手中那朵小花一下子被弹至半空,花叶尽数散在风中。
下午起了风,空中飘来大朵乌云,凤昀和曦凰道别后出了宫,听了曦凰方才所言,他一时难以消化,整个人有些浑浑噩噩,游飘着魂灵倒也不知不觉的走到了家门口。
侯门小侍见他回来了,忙迎上前,腆出一张笑脸,“侯爷,府中来了贵人。”
凤昀脑子里空白了片刻,茫然道:“什么贵人?”自他官拜辅政大臣开始,他的府邸就没一天空闲过,前来拜问拉关系的不计其数,这些也都算是非富即贵的吧,还有什么贵人值得他们大惊小怪的。
小侍边引凤昀跨过门槛,边道:“是大长公主登门来了,大小姐现在正陪着殿下呢。”
“永泰?”凤昀听到是她来了,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自从那日永泰丢了他的玉珏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就算她大婚那日,他也留在了宁朔,此刻她前来,又是为何?
凤昀拔腿就跑,奔到抄手小廊上的时候迎面撞到一路疾走而来的凤昕。
“你不是在陪着永泰公主的吗?怎么跑这儿来了?”凤昀扶住走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妹妹。
凤昕抚了抚胸,大喘了几口气后,才道:“公主正坐在后院子里,我思忖着你早该下朝了却还不回来,就找了个理由脱身出来看看。”以往的永泰性格活泼言语直率,她是很乐于亲近的。而如今她已嫁了人,不但整个人稳重寡言了许多,那萦绕在全身的淡淡忧愁也使得凤昕由衷不忍,只怕自己呆在永泰身旁多一分,自己也会悲哀起来。所以她很没用的选择落跑,将堂堂金枝玉叶晒在了那里。
“有没有人陪着?”凤昀不知不觉蹙了下眉头。
凤昕摇头,“公主不喜让人打搅,自己坐在湖边赏荷呢。”她如实回道。
“真是胡闹,怎么能留公主一人。”凤昀只留下一句呵斥,步履匆匆的往荷塘方向走去。
凤昕看着他的背影,想不太通的歪了脑袋,手指敲了敲额头,大哥自己说不喜欢大长公主的,此刻那么紧张又是为何?难道他突然开窍了,发现自己喜欢的是她?那也太迟了吧……
“哎,问世间情为何物啊,真叫人愁白了头发。”她站在廊中自言自语的摇头。
“小昕,你又在乱改诗词了。”身后有男子语声传来,音色分外好听且熟悉。
“夜大哥,你找我大哥吗?他刚才……”凤昕手指比了比身后,遗憾的解释,夜箴却摇了摇头,目光若有所思的看着她手指的方向,却道:“我不找凤昀,我要去次安国侯府,你去吗?”
“好啊好啊!”凤昕拍手雀跃不迭,“好久没去了,超想念王婶的酱肘子呢!”
夜箴微微勾起唇角,转身往游廊外走去,调侃似的谑道:“你不怕小白了么?”
凤昕很喜欢小白威风凛凛的样子,好几次想要去摸它,都被小白一嗓子吼的把胆子都吓没了,小白不喜欢人近身,发怒的样子很可怕,凤昕被它拍过一爪子,那日她穿的裙子全碎成了破布。
“才不怕呢,小白很可爱的,它不会伤人的啦。”凤昕蹦蹦跳跳的越过夜箴,欢乐的往门口跑去。
夜箴看她开怀展颜,心中也是宽慰,这个被她视如妹妹的小姑娘似乎已经走出了丧父的阴霾,恢复成了活泼健朗的样子,这样很好。
凤昀走到后苑,偌大的亭榭楼阁间,也不知永泰走到了哪处,路上碰到个剪枝修花的花匠,这才给他指了路。
永泰站在湖边,似乎正专注观赏荷塘里的夏荷,凤昀远远站了,不知此刻上前是否会打搅了她的雅兴,正在犹豫间,她好像感应到了什么,蓦然旋袖回身,拖在地上的宫锦长裙曳出螺纹,织缎秀美却不及她脸上笑容灿如夏花。
两相对望,时光也似乎变得幽绵而长,凤昀惊诧于她的变化,如今站在眼前的那个雍容雅致的女子真的是往昔大剌剌,喜怒爱憎都毫不掩饰的永泰么?
永泰也看着他,他一丝一毫也没变,身上武将锐气减了不少更添了持重健稳,无论是以前的他还是现在的他,都让她心动不已。
“终于又见到你了。”永泰微微露笑,目光不着痕迹的贪看他。
“殿下。”凤昀垂手一揖。
“最近还好么?”永泰朝他走近几步,在三臂外停步,给予他一方自在的空间。
“一切尚好,多谢殿下关心。”他回答的一本正经,全然的官派作风。
“你府中的花草都种的极好,能陪我走走吗?”永泰扶鬓回望一池荷花春水,也不待他作出回应,转身先行一步。
凤昀也只能伴她左右,沿着湖岸散步,离开构架湖心岛的曲桥越来越近。
“这岛很别致呢,能上去吗?”永泰踏了一步在石桥上,回眸笑问。
“当然可以。”凤昀束了手跟在她身后,一问一答。
永泰转过身,忽然提起裙摆,像个雀跃的小姑娘一样奔走在曲桥上,凤昀一惊,忙快步跟上,这架曲桥只以方石叠出道路,并无扶栏,她这样奔跑万一脚下打滑可就危险了。
永泰完全不顾这些,臂间挽纱随风飞扬,花林间的清郁气味慢慢的涌入肺腑。她跑到小岛上,一大片的青竹郁葱修长,岛屿一角被人劈开方花圃,里面种满了各色的蔷薇花,鲜艳夺目。
“你种的吗?真好看。”永泰蹲下身,用手轻抚一朵红色蔷薇。
“这是舍妹种的。”原本这片湖心岛是住着曦凰家的小白,自从小白被牵回安国侯府后,凤昕就将这里开辟出来种些花花草草,名曰修身养性。
“能有这份悠闲心境,真好。”她不无羡慕的叹惋,语气满是怅然。
凤昀神经粗条,顺口接话道:“殿下如果喜欢,也可以在公主府种些花草。”
抚在花茎上的手指被花刺戳痛,一滴鲜血凝在指尖,形作泪滴,色如玛瑙,永泰不在意的用嘴吮了,拂了拂裙上沾着的草叶,站起身,长长舒出口气,眼前满塘荷花竟相绽放,又有梦寐中的那个人陪在身边,虽然只是远远的跟随,但好歹是真实的存在,这样的感觉真的很好,哪怕这只是转身瞬间的黄粱一梦她也满足了。
“凤昀,我曾经真的很喜欢你,并决定非你不嫁的。”永泰轻轻笑说,回眸时不出意外的看到凤昀一脸尴尬,不由会心一笑,这人还同往昔一样,便是敷衍一下也不会,“不过我现在只当你是朋友,你愿意把我当朋友吗?”她笑盈盈的问,脸上笑容无暇,再也没有少女的娇矜,有的也只是一派诚挚。
“公主是金枝玉叶……”凤昀有些支吾,永泰却不愿听他拒绝的话,忽然将他打断:“金枝玉叶就不是人了么?我自小也没什么朋友,你就当是可怜我吧。”她眨了眨眼,分明慧黠,却又说出这么期艾的话来,不经意的流露出恳切。
凤昀不忍拂她好意,只得道:“臣愿意视公主为朋友。”
一个臣字,已分出了亲疏,也罢,他这样一个人真是强求不来的。
“我前阵子得了块玉,那玉非常特别,从一块原石里开凿出来,上面天然形成九只飞凤,栩栩如生,倒是与你的姓氏相宜。”永泰边说着边从袖口里掏出一枚玉珏,下面系了红色穗子,往凤昀身前一递,“我特命玉匠打磨抛光,送给你吧。”
凤昀随意瞥了眼那玉,他不懂品鉴,可从她手中送出的东西自然不一般,忙推托道:“这么贵重的东西,臣怕不好收。”
“朋友间的馈赠,有什么好不好收的。”永泰不由分说的将玉佩塞到他手中,凤昀见她如此执意,也不好过于推让,也就从善如流的收了。
“多谢殿下馈赠。”他执礼致谢。
永泰负手身后,不满意的摇头,“不成不成,我送与了你东西,你也应该回礼送我什么罢。”
凤昀摸了摸身上,一时尴尬,“臣身无长物,实在没什么能拿上台面送与殿下的。”卓如给的玉佩万万不能送人,除此以外,他没别的配饰了。
永泰抿了抿唇,歪头一笑,似打趣又似认真的说道:“剪一缕你的头发给我吧。”
凤昀一怔,顿时面露难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有随便割发赠人的道理。
永泰知他为难,也不强求,反而用袖掩唇哧哧笑了几下,“看把你脸都吓白了,我跟你开个玩笑的。”
凤昀伸手搽了搽额头上冒出的汗,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待过明日我挑几样上眼的东西亲自送去公主府。”
“不必了,我说着玩的。”这般敷衍的送赠她府里还少吗,既得不到他的真心真情,就不如什么也别留下罢,她抬头望了望乌沉沉的天色,“好像要下雨了,我便不多作叨扰了,这就回去。”
“我送殿下。”凤昀退至一旁,引公主先行,即便私底下他仍旧不忘礼节,他哪里把她当朋友,分明把她高高在上的捧着。酸涩苦味自心底漫开,永泰曳过裙裾,缓步踏上曲桥,行至一半的时候突然回眸望向岸上丛丛蔷薇花,那样鲜活的色彩却不是她的人生。
凤昀送永泰至府邸门口,早有公主府的辇车在阶前等候着。
“殿下,一路小心。”虽然他说着的还是场面上的官话,但永泰到底听出了他的几分真心,不觉欣然。
“凤昀,我会一直记得你的,保重。”她深深看他许久,好像要将他的眉眼从此斧凿刻在心中似的,凤昀被她肆无忌惮的目光盯的浑身不自在,不由低下了头。
她却嫣然一笑,目光最后一次流连,终于转身决绝离开,走下台阶,跨上小凳,坐上辇车,自此再也没有回头。
凤昀看着公主府的车辇骨碌碌的远行,突然觉得她方才的眼神让人觉得有点揪心。
喜欢凤舆江山请大家收藏:(321553.xyz)凤舆江山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