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雨过后,将天地洗刷的一片清澄明澈,曦凰慵懒倚着锦靠,又是将醒未醒的样子,昭阳取来薄毯为她盖上,牵过匍匐在软靠下的小白悄然退出殿中。
淡淡幽香焚绕,午后暖光从窗棂格子里照入,落在她青纹绛绣的宫装上。
“让他走吧。”曦凰喃喃呓语,错落光影里的容颜美的不食人间烟火。
“走去哪里?”凤昀挨着她坐下,目光凝在她的脸上,久久不能移开。
“你给他封邑也好,革他王爵也罢,就是别再让他留下,随他去哪里,五湖四海何处不是归宿?”曦凰睁眸望向他,目中尽布红丝,显然是夙夜未曾静心休息。
“曦凰?”凤昀被她憔悴的样子惊到,他知道她不愿被人打搅,所以不准外人轻易来扰她,还她一片清静之地。甚至她不愿搬入中宫而固执的住到太液池上的宸澜宫时,他也力阻礼官太常寺的劝谏,只依她心意所为,可惜这一切仍旧不能让她开怀。
“让他离开!”曦凰蓦然攥住他的手腕,身子半撑起来,口气坚忍无情,好似挟了万般怨怼一样,不愿再看到那个人。
但凤昀明白她突如其来的坚持到底为了什么,那些豪奢不检的氏族名门习惯了挥金如土一掷千金的日子,但微薄俸禄根本负担不起他们的享乐。为了撑起世家的脸面,不少人将手伸向丰盈的国库,这些世家与皇室宗亲总有牵丝攀藤的关系,前朝皇帝难下重手,由得他们愈加猖狂无忌,直至将整个国家拖垮。
凤昀不会重蹈这种覆辙,这些世家高傲的脾性已经很难让他们对新朝俯首帖耳,或许现在碍于局势难以发作,但难保假以时日后他们不会故伎重演,那些卓有才干的人凤昀暂时不会动,除此以外,那些依仗出身为官不廉的,一刀处决倒是最干净利落。
本来是他要作的事情,夜箴全替他分担了去,扛下了所有世家的怨恨和恶意中伤,为他铲除朝中毒瘤,板正纲纪,他想让凤昀作一个贤德的皇帝,仁以天下,爱以万民,所以在这盛世太平的日子里,一切屠戮见血的事情都由他作了。
凤昀明白他的苦心,呆在深宫似乎不闻外事的曦凰也明白。
“你可舍得他离开?他若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她的五指扣紧他的手腕,艳红的蔻丹几乎掐入他的皮肉,可凤昀似无所觉,只是静静望着她,口中清晰吐出的那句话根本不想说,却这么轻而易举的脱口而出。
她轻轻的笑,眼角噙上泪,绝望目光里透出无奈的痛楚,“让他走,我宁愿此生再也不要见他!”
“曦凰。”他几近悲哀的看着她,蓦然心生悔意,直想收回刚才的话。她却突然以双手遮面,掩藏住滂沱泪眼,身子蜷缩起来,那楚楚无助的样子,让他心疼不忍,可他无法伸手拥她入怀,咫尺间的距离似乎隔开了整个天涯。
曦凰比谁都清楚如果夜箴想走谁也留不住,但若不想走,就是凤昀也无法让他离开,更何况凤昀压根无法对他开这种口。
夜箴……夜箴……满心满脑里都是他的名字,他的样子,想要从记忆深处将他连根拔除,却发现自己根本作不到,就算将自己的整颗心都剖开去,她也忘不掉他。
虽然今生没了相守的指望,那么她还是希望他能过得好点,而不是现在这样,活在别人的流言蜚语里,虽然知道他不在乎,可她却在意,她不愿看到别人诋毁他,万分的不愿。
云夏公主是皇帝胞妹,得晋长公主,圣上赐下京郊新修缮的府邸作为公主府,她却坚持不受,与自己夫君住在敕造王府里,闲暇时间都扑在了皇上于潜邸时修建的文学馆里,鲜少入宫,更是直接拒绝京都里名门贵妇的拜访与宴邀,安安静静的站在夜罗王的身后,敛藏了自己所有光耀锋芒,甘心作一个普通到极致的女子。
乌云层层压在天际,细雨密如牛毛纷纷扬扬飘撒在天地间,一辆玉辂四望车在两列精兵的护导下奔出宫城。
凤昕正在整理新选入库的书册,将书名抄录在案。蓦然听闻屋外有急促的奔走声,方及抬头,已然听到侍女惊惶的传禀声越帘而入。
“启禀公主,皇后娘娘尊驾亲临。”
凤昕握笔的手一颤,大团墨迹在写成一半的名录上泅散,她仿佛呆怔了一样,目光虚空凝望在一处。
多久没有再见过面了?自从那天从她口中说出如此决绝的话开始,好像有数百个日夜了吧,每次觐见入宫,她都只在太液池边远远望着那岛上宫墙一眼,连宸澜宫都不能履足,何况探望她一面。虽名为姑嫂,但彼此间的关系怕比陌生人还要疏远,凤昕原以为这辈子大约她都不会愿意再见他们夫妇的。
屋外留侯的侍女听屋内没有丝毫动静,不由提高嗓音再回禀了一遍,凤昕这才从恍惚中回神,搁下笔,走出屋外,淡淡道:“可曾惊动王爷?”
侍女犹豫的回答:“奴婢不知。”
凤昕眉头一蹙,心头突的一跳,忙追问:“皇后殿下尊驾现在何处?”
“娘娘呵退了扈从,径自往阆苑去了。”侍女诚惶诚恐的跪伏在地,并未有听到公主的斥责,眼角只瞄到一袭云裳迅速掠过,急急朝外奔去。
这座敕造王府改建自昔日的凤南王府,历朝历代从无新皇将潜邸赏赐朝臣的,由此可见皇帝对云夏公主和夜罗王的亲厚绝非一般。
花苑里的草木依旧,未曾做过丝毫添减,曦凰沿着精致的回廊款款举步,熟悉的景致一样样撞入眼中,撩起心中深深浅浅的惆怅,仿佛刹那间回到了昔年光景,无论自己身在何处,总有他在某个角落暗暗保护,无所谓放纵还是任性,总有他的宽容和宠溺。
然而时光变迁,到头来,他们都不知道到底世界改变了他们,还是他们改变了这个世界。似乎得到了很多,但失去的几乎已经是她的一切。
远处忽有笛声传来,曦凰蓦然停步,凝立在廊下,好似侧耳倾听,缠绵悱恻的笛音缓缓流泻,没有琴音相合的《长相守》总透出一股寂寞和聚散离合的悲哀。
笑声从低拢的风帽下传出来,合着笛声在飘摇风雨里一同散了开去。
还是那座湖心小岛,岛上青竹郁郁葱葱,以前为小白搭着的草蒲还在,众人曾围坐笑语谈天的桌椅尚且如新,只可惜当日的光景再也不会重现了。
他背着湖面而坐,乌朦朦的天色,斜飞的细雨,将他孤削的背影罩上一层雾色,他并没有穿上雍容王袍,那一袭上青衣衫还是昨日那般摸样,朴素且无华。
曲声蓦然而止,他缓缓垂下手,并未转身,也不曾开口说上哪怕只字片语。
整个天地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两人之间横亘了无数个漫长的时光,触手可及的距离,却是无人再能跨过去的深壑。
一盏茶的功夫似永恒般无尽又似瞬间般短暂,他扶案起身,撑着桌沿的五指消瘦如削,已能清晰看到手背上青筋绽现,仿佛撑不稳身子。
他转过身,细雨已经湿了衣袂,沾了鬓发,容颜清冷寒似雪,是那永不会老的隽永。他看到她站在曲桥上,纤弱的身子裹在珠灰色的斗篷里,风帽低垂,遮掩去了她的脸孔。
雨水落在湖上,在她周身绽放出层层的涟漪,她整个人好似都要融在这灰蒙蒙的天地里。
他慢慢朝她走近,一步,二步……直至隔开一臂的距离,他驻足留步,看着她的目光平静,只是眼底一闪而逝的光芒不知是不是未泯情愫。她却仍旧低头,不曾抬起,风帽下唯有发丝在风中飞扬。
在她终于抬头的那一刻,他却突然折步从她旁边擦肩而过,袖底下露出半截紫玉笛,悬缀的金线蝴蝶在空中摇曳出明亮的弧度。
相对,然后错过,终于再次越行越远,曦凰没有叫他,只是抬起头,嘴角弯勾,露出一丝惨然笑意。
远处,一袭明裳的凤昕朝湖畔飞奔而来,几乎是狼狈的跑到夜箴面前,夜箴扶住气喘吁吁的凤昕。
“跑那么急作什么?”他微笑同她说,翩翩儒雅,所有冰冷都化为点滴温柔。
“听说皇后来了。”怕他看出自己的心虚,凤昕装作气喘的低下头,轻声细语的问,“她……有没有同你说什么?”
他半晌没有回答,伸臂环住她的腰身将她往回带,凤昕倚着他,几次想要回头去看,都被生生克制住,心中又起又落,总不得平静。
“我们什么都没有说。”他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平静的,没有起伏,“送皇后回宫吧,陛下会担心。”
凤昕抬起头看他,复又埋首在他怀中,轻轻点头,一颗心终于回到原处。
连绵的阴雨下下停停,始终不见阳光,在潮湿黑暗的角落里总有苔藓疯狂滋长。
从上京贵族里传出流言,前朝昌平公主出降突厥,一缕香魂陨断北国,但有一个陪嫁女子则逃出生天,经过辗转周折去到了突厥王都,竟然被突厥王册立为妃,极尽宠爱,几乎是捧为了掌上明珠。
又说那女子极美,艳压群芳,让突厥王为她神魂不守,晨昏颠倒的陪在她身边,只期日夜芙蓉帐暖度春宵,为此不惜开罪八族权贵,惹怒王后,最终导致国战纷迭而起,南下失利,被西突厥乘隙而入。
那些流言传得绘声绘色,无非说那女子以媚侍主,以色倾国。这些似是而非的流言总会被人津津乐道的口耳相传,虽不曾明言,但是前朝宗室权贵,朝中大臣谁不晓得陪伴昌平公主出降突厥,而又容姿过人的只有她了。
乌诺里山遭袭,送嫁队伍几乎全军覆没,昌平公主不幸罹难,她也音讯全无,直到最后安然归来,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到底在哪里,又在干什么,没人知道。
那些归顺臣服的前朝旧宗豪族多少都有恋旧之心,凤昀又是个束人严己的人,在他手下根本别想贪得什么好处,加上还有个手段严酷的夜罗王,逼得他们不得不收起昔日挥金如土的饕餮之相。那些名门世子再聚堂前的时候,免不了要怨怼一番。无法找出凤昀治国的弊端,总也要想些东西往他们名声上添些污垢。
帝登大宝亦始,后宫悬虚,唯有皇后正位,古来礼从周,制随秦汉,朝臣谏书皇上遴选妃嫔,皇上却几次将此事压下,显然有独宠正宫之意。
莫说皇后膝下并无子嗣,就算诞育有皇子,皇帝这样专宠淑房也是大忌,史官厉言疾斥直陈其中要害,可皇帝仍旧固执的充耳不闻,年逾古稀历届三朝的老臣跪祈在太极殿外长拜不起,忠耿上言,可最后还是被皇帝命人抬出了宫去。
似乎皇帝是铁了心不纳妃嫔,那夜从不轻易离开宸澜宫的皇后来到太极殿,屏退了侍从,帝后长谈彻夜,太极殿里灯烛敞亮至天明。
翌日,帝颁旨意,重开秀选,京中贵族世家都忙了起来,为自家女儿添妆着彩,打点里外,只为了能在宫里拔得头筹,盼得皇帝青睐,一直笼罩在雾霭风雨里的帝都难得一片喜气洋洋。
那天风和日丽,阳光正好,帝后相携前往储秀宫,两人遣退开所有侍者,边行边赏一路上的风景,难得那天曦凰心情不错,凤昀自然是抛开所有杂事陪伴在她左右。
也就是因为这么的不经意,竟让他们听到几名候选秀女躲在回廊下的谈话,声情并茂的讲着流传在帝都内的畸闻艳秩,仿佛是她们亲见一样。虽然人人知道那传言里的女子所指是谁,但从无人敢明白的道出,那几名秀女谈兴起时,竟不避讳的称呼了皇后闺名,皇帝听到后徒然暴怒。
“妄议中宫,攀诬皇室,全部拖下去杖毙。”他冷冷开口,眼中怒火闪烁,一张俊颜惊怒中青白色交纵,额头青筋突跳,显然气到了极处。
侍奉储秀宫内外殿的侍从黑鸦鸦匍匐跪了一地,不敢相信这位对宫人从来温煦和颜的皇帝会突然有这雷霆之怒,没有人怀疑,如果皇帝手中有一把刀,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杀了那几个女子。
那几个秀女早骇怕的软倒在地,浑身瑟瑟发抖,不知该如何开口为自己辩解两句话,其余不明因由的秀女跪伏在殿内廊上,只听到皇帝冷漠的声音,连头也不敢抬。
执杖内侍前去压缚那几个秀女,将她们从地上拖起来时,她们这才惊醒过来,哀哀的哭求饶恕。
“罢了,责二十鞭,放她们回家吧。”在她们声嘶力竭的哭喊声里,皇后漠然开口,无动于衷的样子仿佛她们刚才所言之人并不是她似的。
她们终于收住哭声,泪眼朦胧的看着那雍容无双的女子,一时不知该叩罪,还是谢恩,二十鞭子不算重,却也不轻,而放还她们回家又表示了她们已无遴选的资格,家中父兄加诸了多少希望在她们身上,就只望这一朝飞云成凤,荣及满门,可没想到还未来得及见到皇上一面就功亏一篑了,前面所有的努力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思及此,几人不由又懊恼又伤心,嘤嘤啜泣起来。
曦凰目光从她们端庄美貌的容颜上掠过,忽然转身离去,凤昀丢下众人跟上她的脚步,大家只看到帝后一双身影越走越远,直到转过一处宫阙楼阁,方才悬绷着的心这才慢慢回落。
“真是不知死活,竟敢妄议皇后呢,这下可没戏唱了吧。”身着绿衫花裙的女子手握纨扇从内殿里踱步而出,轻佻的看向殿下一个被压住行刑的女子,言语中的讥笑毫不掩饰,“皇后有开国之望,岂容你来诋毁,只赏了你二十鞭子可是皇后宽容呢,你可要记得感恩哦。”话落,用纨扇半遮了面,咯咯娇笑起来。
被压缚在地的女子不甘示弱的仰起头,恶毒的看着绿衣女子,反唇相讥道:“你也不拿面镜子照照,就凭你那副摸样,这里的秀女全部死光了,皇上也看不上你!”
绿衣女子徒然僵住,凤瞳里射出怨毒的光来,周围或站或坐的秀女们都不开口,暗待着这场好戏能越发精彩,在这宫里竞争对手能少一个是一个。
见她哑口无言,那女子越发说的快意,“谁不知道皇上独宠皇后,就算我被贬责出宫,你们也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哈哈……”她一一望过那些花颜月貌的女子,纵声大笑,凄厉的笑声回荡在九重天阙的上空。
“曦凰。”凤昀拉住走在前面的曦凰,一把将她扯入怀中,牢牢圈住,神色显出紧张,“如果生气,那就惩处他们,现在你不必看别人眼色,你想要作什么都可以。”
曦凰抬眸,一双雪光照澈般清亮的眸子幽幽看着他,她只是笑,那细细笑声如丝线勒入他的心头,越绕越紧,越缠越痛。
“曦凰,你不要这样。”他几乎是哀求的唤她,他可以将星辰日月捧来给她,只求她真的欢颜,不要用笑来遮掩悲伤。
“你相信他们的话吗?”她止住笑,抬眸迎了他的目光,静声问。
“不信,他们说的我一句都不信。”他毫不犹豫的断然摇头,扣在她肩头的手越发握紧。
“他们说的没错,我曾是完颜澈的妃子。”曦凰看到他眸光一紧,惊愕难信的样子,偏过头,唇角抿出一丝浅浅的笑,转身回望向廊后一池碧水,映着天光,水波凛凛生辉,“他在立后大殿上册我为妃,授我金册玉印,对我几乎可以说是百依百顺,传言中他因为我才引出内乱,继而南下失利,这些都是真的。”
他一时哑然,张了张口,声音却哽在了喉中,半晌没有说出话来,这些他全不知道,他们从未提及,他也并没有追问,她在突厥的那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曦凰……”他伸了手,指尖在她肩头半寸处凝住,只迟疑了一下,还是握了下去。
他的手掌宽大而有力,曦凰能感觉到从掌心处传递来他绝不动摇的坚定。
“凤大哥,你未来的责任很重呢。”曦凰伸手握住肩上五指,望着眼前天湖净碧一色,唇上绽出一抹浅浅的笑来,犹如兰息生香,美胜仙谪。
只是可惜,她没有办法去陪他走那么长一段路……
景初元年十一月,秀选始定,天子自中宫以下设贵、德、贤、淑为四夫人;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为九嫔;婕妤、美人、才人、宝林、御女、才女等若干,重置六尚各司。
普通百姓生活闲适之余,也乐见天家喜事,不过那些个送女入宫的官宦人家真的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了。
城中喜来楼从外邦聘了西域厨子回来,那一手风味特别的炒獐子肉,引来了八方食客,加之喜来楼格调高雅,有西域来的美貌舞姬跳舞,食客兴起时亦可下场舞蹈一番,这般风趣,自然是帝都内名门公子们聚会风雅的首选之地。
安乡侯的公子心情不渝,约了几个好友到喜来楼喝酒吃肉,本是想纾解烦闷的;不想居然碰到威远将军的两位公子,这两家本来就不对盘,加上安乡侯的女儿因罪被贬出宫,使得他一家脸面扫地不说,雪上加霜的是他们的死对头威远将军的女儿竟然被册封为昭仪,安乡侯气得一病不起,那小公子不耐终日在家面对姐姐的哭颜,索性出来买醉。
两家公子本来就互看不顺眼,平日里碰见少不了言语争锋一番,安乡侯家的小公子素来口齿伶俐,能说会道,威远将军的公子从来没在口舌上占到过便宜,此刻见他落魄,由不得嘲弄了他几句,安乡侯的公子不愿再将家中丑事宣扬,故而蒙头喝酒不理两人,谁知那两位也多喝了几杯,见他不敢顶撞反驳,愈发说的刻薄,竟将他姐姐那日被责罚鞭笞的过程绘声绘色的大声讲了出来,那滑稽的语调,夸张的动作,惹得旁人一阵哄笑。
那小公子再也忍不住,狠灌了两口酒下去后,迷红了眼睛,与两人争执了起来,越吵越凶,双方友人将三人架开,他们还犹自喋喋不休的隔空谩骂,完全失了世家公子的气度。
安乡侯家的那个小公子怒极冲恼,涨红了脸孔,口不择言的指着两人从新册封的昭仪直骂到皇后头上,要不是他姐姐私下非议了皇后,哪会落魄至此,也不知将来何家还敢上门提亲,白白耽误了姐姐的锦绣姻缘。
在他看来,那些话并不全是妄议,“就因为她贵为皇后,有开国之望,这些龌龊事儿就容不得别人说了?她敢作外族蛮子的女人,就别怕人在背后讲。”他已经完全糊里糊涂,管不得自己在说什么了,胡乱推开旁人的拉扯,再次亮开嗓门大声嚷嚷着,“我朝尚孝礼义廉耻,一个失贞失洁的女子,怎配堪为母仪?要天下女子都像她那样,岂不乱了纲纪失了贞义,也就我们皇上……”他的友人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忙去捂他嘴,“怀易,别说了。”
这文弱公子用酒壮了胆色后,力气也越发大了,一把甩开友人,打了个酒嗝,不依不饶的喝声谩骂,“也就我们皇上被她美色迷了眼,还把她如珠似宝一般的捧着,就我看啊,她不仅和那突厥皇帝,恐怕和夜罗王……”
他话语未完,周围原本喧闹刹那间静止,周怀易浑身打了个激灵,突然感觉犹如身坠冰窖,森冷寒意从脊尾处自下而上蔓延,酒意顿时消散了大半,他看到面前刚才还和自己吵得激烈的人愣愣望向自己身后,一副惊惧的表情,倏然转过身去,只看到一个青衫男子站在楼梯口,长发仅以木簪挽起,平平无奇的装束下是让人无法忽略的冷冽气质,赛过十二月的霜雪,还有那张俊美到不似凡人的容颜。
他不声不响的站在那里,仅是淡淡一眼就足以让火炉结冻,让鼎沸人声归结宁静,周围舞乐也俱都停了下来。周怀易暗暗吞了口干沫,脑子稍许清醒了点,回忆起方才自己怒不可遏的谩骂,不知是否把眼前那人也连带了进去,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你在说什么?”夜箴朝他走近,广袖飘飘如行云端。
周怀易喉头被他目光冻住,口唇翕合了几下,却根本说不出一个字,夜箴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露出危险的光芒,周怀易从他浅灰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狼狈的摸样,忽而似有魔魇上身一样,脱口道:“我说的不对吗?皇后是同王爷一起从突厥回来的吧?真的什么都没有吗?”他怪笑起来,目光暧昧轻佻的望着夜箴,那时曦凰和夜箴正是情浓,或有什么亲昵举止被人看了去倒也不算意外。
他轻抿了唇,长睫幽幽垂下,遮住了眼中变幻神色,周怀易见他不说话,越发得寸进尺,“王爷不说话,这是默认了么?皇室不尊,真是家国之耻!”
他一语既出,周围人纷纷倒抽一口冷气,压根也没人敢去拉住周怀易了,包括威远将军的两位公子也都噤口不语,往后退了一步,莫说凤昀和夜箴的身份容不得他们来指手画脚,光说他们在军中的威望,他们这些军人是绝不会去玷污的。
周怀易这个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本就最不屑武人,心中对今上颇有微词,又因为家姐在宫中所受委屈,对皇室更是愤懑,眼看面前的夜罗王并不似外言所传那般难搞,更加嚣张跋扈了起来。
“周公子的一双眼,生就不看世间美好,似乎留着也没什么用吧。”轻飘飘的一句话从他嘴中吐出,那般随意的漫不经心。
周怀易愕了一瞬,尚未觉出他话中意思,只见他缓缓抬眸,灰尘色的瞳仁刹那间似有流光飞舞四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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