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行书遁逃在外,曦凰正好借此机会将姚氏党羽一网打尽,凡同姚行书过从甚密者,不漏一人全部下狱待查,其中涉嫌的东氏皇族亦不能赦免,虽为了保持皇室尊严不用囚入牢狱,却被禁足府邸,未得圣旨,不得随意出入。
数千京畿卫将公主府围的水泄不通,往昔煊赫的门第,如今只余下萧瑟二字可以形容,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昌宁是崇正帝的女儿仁宗的妹妹,有诰封的皇室公主,无论赦罪与否,体面是要给的。
曦凰来到公主府,府内总管诚惶诚恐的领她入舍,只道公主正在佛堂念经,不能出来迎候。对此曦凰并不以为意,在总管带路下来到偏阁。
屋外种着一株参天菩提,伴着屋内传出的一缕梵香,让人不由褪去所有烦躁,整颗心都安静下来。
再看到昌宁时,依稀还是初见时的摸样,端庄娴雅,眉目如画,时间沉淀出了雍容风华,还有为人母的慈和。她跪在蒲团上,面对着桌台上供奉的观音像虔诚诵经。
曦凰只是照例来看看,并不认为姚行书会在自己家中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他这次离开恐怕是与家中断了所有关系,姚氏并非他的亲族,他自然可以狠心舍弃。可他的妻子和孩子也算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居然也能置他们于不顾,是真的狠毒如斯,还是料准曦凰不会为难她们?
曦凰看着昌宁公主从蒲团上站起来,眼神微闪,各种念头快速闪过脑海。
“郡主。”昌宁手拈一串佛珠,朝曦凰颔首,神色淡淡,不见喜怒,仿佛未见过风雨的样子。
“殿下。”曦凰敛襟回礼。
“郡主若想处置我,我无二话好说,只希望郡主能看在孩子年少不懂事的份上,饶过她们。”果然是出生高贵的皇族,就算是求人的时候也不愿低下头颅,矮人半寸。
曦凰挑了挑眉,淡笑不语,即不应允也不拒绝。
昌宁公主拍了拍手,一名婢女托着一个盘子进入屋中,红绒丝垫上放着一只青玉杯,杯子中盛着纯酿,酒香扑鼻,色泽艳红。她端起酒杯,举向曦凰,“如果郡主能答应我的要求,我即刻喝下这杯断肠酒,绝不让太后和郡主为难。”她说的如此从容,似乎早已看开生死。
曦凰看到她强装镇定的眼睛里全是哀切和绝望,忽而心中动容,昌宁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昌宁见她无动于衷的站在那里,突然举手仰首就要喝下那杯毒酒,曦凰拂袖振挥,将她手中酒杯挥落在地。
“你死了,孩子怎么办?她们那么小,你就让她们从小没有母亲?”曦凰愠怒低声斥她。
昌宁终于再也装不出坚强,覆面跪倒在地,哭得哽咽,语不成调,“为……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那种被挚爱之人欺骗的伤痛欲绝,足以摧毁任何一个意志坚强的人,曦凰突然有点同情昌宁。
“去把小姐带出来。”曦凰转头吩咐那个瑟缩站在门外的丫鬟,那小丫头忙点点头,返身往内苑跑去。
不一会儿,两个嬷嬷各抱着一个小女孩来到佛堂,那是一对非常漂亮的双胞胎姐妹,与皇帝一样的年岁,可她们已经可以开口说话,咿咿呀呀的唤着爹爹娘娘。
昌宁看到两个小女儿,哭声渐渐弱了下去,伸臂将她们抱入怀中,所有轻生的念头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她还要照顾这两个女儿,她不愿死,也不能死。
“恐怕要委屈殿下和两位小姐暂时去慈度寺住上一阵子了。”曦凰语声平静的说道,昌宁霍然抬起头来,哭得红肿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慈度寺是皇族法寺,筑在深山之中,面对灵山秀水,规避在尘世之外,极为幽静。
“请殿下在慈度寺里虔诚修佛,将两位小姐带大。”曦凰依旧神色不动,虽然表色无情,但其实已经流露出一丝动容。
“谢谢……”昌宁的声音里带着释怀,那声谢却极为诚恳。
“你不必谢我,我只是可怜这两个孩子而已。”不知是屋内梵香的关系,还是那两个小女孩纯稚无邪的样子,让曦凰觉得有些窒息。
她亲手送她们的父亲走上断头台,虽然这都是他罪有应得,可心底的不忍和愧疚苔藓般的长出来,想要忽视也不行。
闷闷的回到宫中,凤昀在书房侯了她很久。
“怎么看上去很不开心的样子?”凤昀趁着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已经整理了不少奏章,比起以往大摞大摞的折子,这阵子真是明显少了很多,即便是上折,言辞间也经过了几番斟酌,各个人都是战战兢兢的。
曦凰坐在椅上,双手一伸趴倒在桌上,脑袋埋到云锦长袖里,看上去十分疲累。
凤昀瞧她那样子,关切道:“要不要找太医来看看?我瞧你气色不太好。”
曦凰趴了一会儿,这才抬起头,捋了捋鬓角,长出一口气道:“没事,就是热晕了。”她随手抽过桌上一本折子,提笔蘸墨。
凤昀知道她在敷衍,也不过多追问,只是拿起一本折子走到她桌边,摊开后平整放在桌上。
“这次姚行书一案牵涉甚广,拘禁下狱者达三百余人,朝廷里现在是人心惶惶。”
曦凰随意扫了眼那封折子,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名里有不少用毛笔勾去,装作不明白的继续低头阅看手中奏章,随口道:“是呵,这些人都与姚行书有过往来,不排除有勾结的嫌疑。”话落,淡淡抬眸,朝凤昀露一丝微笑,“太后也同意的。”
凤昀英挺的眉拧紧起来,“有些人只是同姚行书出于礼貌上的往来,并没有深交,也一并下狱,难免会寒了朝中人心,这恐怕不好吧。”
曦凰搁下笔,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若有所思的低头,凤昀继续不遗余力的游说:“这些人我都认真查过,确定和姚行书没有瓜葛。”他指了指用笔勾去的人名,“这些人卓如也看过,觉得没问题。”怕曦凰不相信他似的,末了还把夜箴给搬了出来。
既然连夜箴也已经过目,想来这些该赦的人将来对凤昀都有益助。
“那你的意思是?”曦凰笑盈盈的看着凤昀,惬意的双腿交叠,斜靠在椅子上。
“既然无罪,当然该放了。”凤昀说的理所当然。
“这我做不了主,不如七日后的朝议上,你上禀太后吧。”曦凰给他提出一个建议,也是一个暗示,此事大有可为。
“好,我知道了。”凤昀听她这么说,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收回桌上的折子,转回案前继续读阅奏章。心中开怀无虞,连下笔都轻松了很多。
曦凰静静看他认真伏案的样子,脸上绽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她用厉辣手段将朝中旧臣泰半下狱,一来用以敲山震虎,作给那些初入官道的新科仕子们看,何为天家威仪。二来,由凤昀上奏,请太后将无关涉案的大臣放归回家,渐揽朝中人心。其三,那些被赦的官员,经历由死返生,知道是凤昀从中回旋必然心中感激,将来即便不会全心襄助,也该不会与他为难。
她是在为他将来一步步的铺路,甘愿以恶面狠酷示人,只期新朝开辟之后,四海归咸,天下不会多生动荡。
同年七月,凤昀上折详议姚行书一案,经查证,其中有二百余人因证据不足,被太后赦出,全部官复原职,即刻回任。
中元节过后,太医院上奏称皇上沉疴恐怕难以痊愈,众臣群谏,为正皇统保国诈,请太后另立新君。太后懿准,与四位辅政大臣商议后,决定立崇正帝十六皇子为皇帝。
同年八月一日,徽帝退位,废为汝阳王,暂迁至别宫慕诏殿。
八月十日,新帝继位,奉生母俞氏为皇太后,改元□□,大赦天下。三日后,右相楚诘递上朝表,辞去相辅之职。皇上告准,赐封楚诘为英国公,擢升平阳侯凤昀为首辅,同时大批近迁朝臣。
整个朝堂好似雨过新彩,所有枯枝污泥都被雷霆雨露冲刷的干干净净,除旧换新。
曦凰虽然不在朝列,但凤昀日日都得去她府上与她商议,其实也是为了间接听取太后的意思,虽然现在由新皇在位,但太后的话仍旧举足轻重。
同凤昀讨论新税告一段落后,曦凰携着刚拟的折子轻车简从的进了宫,还没踏入慈安宫内,就听到从里面传来欢声笑语,从先帝驾崩后,曦凰已经许久没从姐姐宫中听到笑声了。
中殿内,皇上与太后并席而坐,紫木小几上放着一张白玉棋盘,上面黑白子纵横交错,正
逢皇上落子,那少年帝皇左手捧颊撑在几案上,右手一枚黑子被他在空中上下抛掷,似乎被眼前棋局给难住了,口中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讲些什么。站在一旁观棋的俞太后,频频摇头,脸上笑容却是不减。
曦凰步履从容的上前拜见行礼,皇上丢开棋子,上前亲自搀扶,含笑垂问,“郡主是来探望太后的吗?”
曦凰立身而起,面前的少年还未及束发,却已经是长身玉立,容貌间依稀还有先帝的影子。
“有关今年赋税征调一事,内阁辅臣已作好简略,我带来请太后过目的。”曦凰不疾不徐的说道,目光不着痕迹的观看面前少年皇帝的神情。
“既然要讨论政事,那朕改日再来与太后对弈。”清俊少年笑容朗朗,脸上全瞧不出一点局促和不满,反而另一边俞太后神色稍许一僵露出了不自在,虽然她作势以帕拭唇,但那尴尬摸样逃不过曦凰的眼。
“皇上这是要去哪里?”太后命人撤去桌上棋案,伸手朝皇上招了招,皇上恭顺上前,微垂下首,好似一个正待聆听教训的小孩,“只待皇上过了束发之年,我就要还政陛下,皇上该是学习如何治国安世了。”太后不由分说拉了皇上在身旁坐下,目光又望向曦凰。
太后的意思为何,曦凰心里清楚,命人架上风屏后,如实将奏章上的分细明列详述说来,皇上对国内赋税并不清楚,什么农税、牙税、户税直听的皇上一脸茫然,太后不厌其烦的一一解释,非弄到皇上清楚明白为止。
这样一来,本不算复杂的事情搞了整个下午才算稍许露了点苗头,“赋税一事关乎国本,不能轻增也不能随减,皇上可要记在心里。”太后合上奏本,转头看向皇上。
“朕定将太后教诲铭记于心,不敢稍忘。”皇上敛正神色,认真说道,小小少年已颇具帝王气势。
“皇上仁慧,臣民之福。”太后面露欣然微笑。
“玟蕊姐姐,以后你还要多教教我呀,我都不懂这些。”少年抓了抓脑袋,冲太后露出古灵精怪的笑来,俨然如同调皮的邻家少年郎。
太后忍俊不禁,伸手整拢他镶金绘龙的衣襟,满目溺爱之情不经意间从眉底流泻,“陛下要好好学习,将来作个贤德明君。”
“恩!我一定好好守护我们东氏江山。”小小少年,脸上露出郑重神色,太后十分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看得出她将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曦凰在旁静观不语,只是唇角勾出一丝微不可觉的笑意,仿佛漫不经心,又似暗藏锋锐。
皇上要陪两位太后用晚膳,曦凰不便久留,就先告辞回了府,本以为凤昀会等她回来,未想他已经先走一步,只是让府中侍从给她留了话,他去了城外送楚诘夫妇。
曦凰没想到楚诘挂冠封印的那么决绝,即便授封三公也不愿留在帝都安享荣华。曦凰追出城去后,只看到古道旁有两人遥望南方而立,远处一乘车驾逐渐消失在余霞之下,无侍无从,曾经权倾朝野的首辅就这么抛开尘羁,远去故里,这何尝不是一种洒脱。
“朝云大哥。”曦凰牵马上前,凤昀回头朝她颔首,曦凰走到楚桓身旁,望他怔忪失神的侧颜,脸上一道贯颊的刀疤已经淡去不少,如今再看非但不显狰狞,反而使得他那张永远可爱的娃娃脸添了英武之气。
“父亲带着母亲和妹妹去到故乡,恐怕是不会再回来了。”他极目远眺那已然去远的车驾,语声怅然不舍。
“泛远江湖,寄情山水,也是楚相的心愿吧。”曦凰拍拍他的肩膀,“以后国公府都要由你来主持,提起点精神。”
楚桓侧眸望她,报以感慨一笑,“多谢。”他取出袖间一把小刀往曦凰面前递去,“这是父亲让我转交给郡主的。”
曦凰接过那柄只有手掌长短的小刀,前后左右细细打量了一番,看刀鞘手柄的装饰只是柄很普通的水果刀,连一点珠玉宝石都没嵌,朴素之极。
“楚相怎么会送一把小刀?”那厢凤昀好奇,而且还是平常用来切水果蔬菜,大街上二十文钱一把的那种刀。
楚桓也摇了摇头,同样目露疑惑,“我也奇怪,父亲给我这把刀的时候还长叹了口气,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问他有什么事,他也不说。”
曦凰听他们的一番话,心中愈加奇怪,她与楚诘绝对算不上熟稔,楚诘没理由送她东西,而且什么不好送,偏偏送把刀,这刀上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她将刀拿在手中反复赏看,五指握上刀鞘,缓缓□□,刀锋被磨得豁亮闪光,曦凰握着刀柄,心脏猛的往下一沉。
“咦,这刀怎么还是双刃的?”那边凤昀还犹自疑惑。
曦凰心头却如照雪彻,什么都看明白了。刀有双刃,既能伤人又能伤己,恐怕楚诘已经看出她的心思来了,可他既无法阻拦,也不愿说出,只能以一把双刃刀给她警示。
“楚相真是有双慧眼。”曦凰轻抚锋利的刀刃,缓缓笑说,一寸一寸慢慢将刀收回鞘中。即便会将自己伤的遍体鳞伤,但答应过夜箴的事,她绝对要做到。
楚桓和凤昀不知她何出此言,只能面面相觑。
夏日昼长夜短,连暮光霞色也比往日浓丽几分,凤昀已经位列首辅,朝廷重臣,时常天未亮就要出府办事,然后至星月满天了才回来,住在一个屋檐下凤昕都很少碰见他,遑论邀他出游了。
这天天气十分好,夜箴又恰巧过府来探望他们,凤昕想着择日不如撞日,拉着同样无事可做的夜箴出门爬山去了。夜箴本还担心她身子受不住,不过看她捋着袖子爬陡坡都不带喘气的精神头,心中释然,看来帝都的好风好水将她气喘的毛病养好了不少。
游玩了大半日,两人沿着盘山古道下山,两旁高树参天,浓荫蔽日,好一番的惬意风光。凤昕摘了一枚野花拿在手中摇来摇去,蹦蹦跳跳的走在夜箴前面,仿佛有用不光精力。夜箴漫步走在后面,脸上神色淡淡,眼中却蕴一丝笑意。
风中忽而传来一阵摇铃声,声音清脆悦耳,极为动听,似乎是由山下慢慢往上而至,凤昕跳到一旁高石上,踮脚往下看,只见一个白发须髯的青袍老者手中牵着一匹毛驴正慢悠悠的往山上来,毛驴脖子上一串金铃正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三人在古道上迎面相遇,夜箴在听到那阵铃声时脚下已经多有踯躅,待看到那老者面容时,终于顿下步子,脸上露出一丝愕然。
仙风道骨的老先生牵着毛驴朝夜箴走近,一双烁璨的眸子含笑将他上下打量,满意的颔首点头,“师弟,看来你最近很不错。”朗朗语声,随风飘开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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