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管骁骑营很顺利,昔日楚桓麾下的将领虽然各个脸色都不太好看,对曦凰倒还恭敬,并没有着意为难。
不过自从来到风岭,曦凰每夜失眠,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就如此刻,已经过了半夜,她仰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目光直直盯着床顶,却了无睡意。脑海里一个个的句号堆作巨山,占据了她大脑的每个角落,让她几乎无法思考其他东西,更加无法安心入眠。
“不行!”她霍然从床上坐起,下榻穿鞋披上衣裳,冲出门去,她一定要找夜箴问清楚,否则她一定会被自己的猜测逼疯掉。
夜箴的屋子里仍旧亮着灯火,甚至能看到他伏案读书的身影轮廓映在纱窗上。曦凰在门口杵着,三番两次举手想要敲门,可指却悬在半空怎么也落不下去。
她该问夜箴什么?又该从哪里开始问?千头万绪的自己也理不清,又该如何开口?
曦凰瘪了瘪嘴,懊恼的爬了爬头发,怎么此刻才发现自己如此拙于言辞呢?她挣扎了一会,终于准备鼓起勇气敲门了,屋内灯火却突然熄灭,想来应该是他要就寝了。还差门扉半寸的手指硬生生的顿住,再也敲不下去了。
在门口讪讪站了半刻,曦凰最终还是偃旗收兵,决定回去自己再想想看其中蛛丝马迹,总能理出个大概来的。
屋内昏暗,桌上刚被吹熄的蜡烛仍有灭烬后的淡烟袅绕升腾,月光从窗口透入,浅浅浮动的银辉落在桌面上,映出灯烛下三枚古钱上的诡异纹路。
夜箴坐在桌边,清眸在暗夜里浅晕生光,眼底似有蓝光盈动,直到听见曦凰脚步声逐渐远去,这才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一扇木窗,抬头仰望浩海星宇苍穹,北方帝星已经越来越暗,将星炽盛且带血煞红光,后星移近主位,挡去大半将星冲煞之气。即便如此,困龙之局已显出端倪。
他看着北际星空,有些失神,待有人走近屋前且已经在视觉所察的范围之内了,他才发现。
“我瞧你这里没亮灯,还以为你睡了呢。”凤昀从花园后的小道上踱步走上前,衣裳翩翩翻飞风中,显出清贵气质,“不过不死心的还是来看看,果然决定正确。”他走到窗前,倚着另外一边窗棂,目光往屋子里一扫,“要睡了?”
“有事?”夜箴淡淡问道,并没有请他进屋坐的打算。
凤昀挑起英挺的长眉,瞪大眼睛,奇道:“不是你找我有事吗?让我呆在风岭又不让我回帝都,总要有理由吧。”
“我没事。”夜箴轻描淡写的回他一句。
“没事?!”凤昀一张俊脸更加震惊,就因为他要自己留下,他就拖着皇令冒着被谪罪的风险留在风岭好几天,他现在居然说没事?!!
“卓如,你是在玩我么?”凤昀作出哀怨的表情,鼻子一皱,那表情同他俊美的样貌,平素在战场上沉稳果决的气势简直判若两人。
夜箴依旧正色,心平气和的回道:“我什么时候玩过你?”
比起凤昀的爱捉弄人,夜箴是连说话都不会调侃别人的,从来说一是一,而且他做一件事必定有其目的。
“那你留我到底为何?”凤昀知道自己不是被耍,心里总算好受了点。
“没为什么,你明天就可以回帝都去了。”夜箴边说边合起一扇窗,作势要赶人了。
凤昀见状,忙伸手一横将另一扇窗卡住,半个身子都探入了屋子里,不满道:“哪有你这样把我当小鸡一样赶来赶去,还不给个理由的啊!”
“我要睡觉了,凤昀。”夜箴面色淡淡,依旧好言。
凤昀却一撇嘴,白了他一眼,耍赖道:“你要不给个所以然出来,我就不走。”虽然他呆着的这几天也没怎么闲,把骁骑营上下混了个熟,但就这样被夜箴没个理由的支来挥去,他也很郁闷的啊。
“真不走么,你该知道打搅我睡觉会有什么下场。”夜箴左手不经意的一握一张,唇角微弯,翘出一个绝美弧度,“即便朝云你,我也一视同仁。”
凤昀发现他居然在笑,心中猛地一撞,挡在窗前的手触电般的往后缩,干笑道:“卓如你,你要干嘛?”
夜箴往窗口俯身靠近,凤昀对着他的笑靥不自觉的朝后退,心中开始发毛。通常能惹得夜箴发出这种笑的人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下场,一种是他会让你得偿所愿,另外一种……他会不择手段的修理你。
唯一一次被夜箴教训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自己贸然出城跟踪突厥骑兵,结果自己重伤不谈,还连累夜箴一起受伤,之后凤昀不但受了父亲的责罚,还被夜箴狠狠教训了一顿。那次真是惨绝人寰到他至今想起来都后怕,往后再也不敢惹得夜箴发毛了。
此刻又见他这般笑容,想来不会是好运的第一种。
“朝云,还记不记得十年前……”夜箴声音清越如金瓷相碰,但听到凤昀耳中不啻于魔音,还不等夜箴讲完,他连连摆手道:“没事了,你睡觉吧!我走了!”说罢,抛却掉所有武将尊严,几乎是弃甲落荒而逃。
“记得回帝都的时候走东华门。”身后夜箴的声音带笑传来。
东华门?通常从这个方向回帝都不是该走元贞门最快的吗?
凤昀在层层叠叠的树冠下驻足回望夜箴的屋子,而他早阖上了窗户,凤昀对他的吩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嘀咕了两句晃回了自己住所,准备收拾好细软,明天一早就上路回帝都,希望还来得及,不会被御史给参上一本忽怠君令的大罪。
翌日晨,东方才显一线鱼肚白,天方破晓,凤昀便要上路了,曦凰很够意思的推迟检阅兵戎的时辰,先送他出了城。
“朝云大哥,一路小心。”曦凰看他利落翻身上马,朝他笑着挥手。
“恩,咱们帝都再见。”凤昀同曦凰颔首道别,出城送他的只有曦凰,夜箴并没有来。凤昀心头没来由的松了口气,大约对昨晚夜箴的那个笑还留有余悸。
曦凰目送他离去后,才返回校场,准备今日的操练,比起以前刚带的飞羽营,这一直被楚桓打磨训练的骁骑营实在强太多了,也根本不必她费多少心思。
而在夜箴的屋中,此刻正坐着一个玄裳男子,长发束绾,面庞清秀正是消失很久的徒维。
“照我判断,没有焉逢在的禁军最多只能撑上三天。”徒维坐在夜箴对面,气定神闲道,压根看不出他刚长途跋涉而来。
夜箴曲指并无意识的叩打桌面,“皇宫里应该升起烟讯吧?”
“确实,最近的郡县已经收到,正有人带讯朝风岭来。”徒维点头,离开帝都最近又驻扎大军的只有风岭的十五万骁骑营了,“我按照族长的吩咐在路上给他设置了迷阵,他大约需走半日才能出来。”
“恩,做得很好。”夜箴半垂下眼,双唇紧抿成一条线,指节叩桌的声响愈发有频率。
“族长是在担心什么吗?”徒维静静注视夜箴。
夜箴抬头看他,眼中闪过错愕,“为什么这么说?”他的心思从来不会被人窥破,怎么徒维能一眼洞穿?
徒维笑笑,目光转到他曲指的手上,“族长自己没发现吧,只要一牵扯到德凝郡主的事,族长就会比平时忧虑,然后不自觉的作出叩桌的动作。”
“是么?”夜箴不动声色的将曲指的手虚握起来,他真的自己也没发现,事情一旦和曦凰有关,他就会患得患失,这分明不是以往的他,那么容易的就露出软肋和破绽。
“族长放心吧,帝都内有焉逢、祝梨、横艾和尚章,一切都在控制中,不会出差错的。”对于天干十杰的本事徒维是十分有信心的。
夜箴并不担心这个,他们存心阻扰讯息传递,曦凰回援帝都必然赶不及,到时宫城沦陷,见到那副景象就怕曦凰会自责想不开,将一切错误归咎在自己身上。
他会不会真的太……一瞬间,他有些动摇,不忍这么对待曦凰。可想起父亲临终嘱咐,又不得不狠下心把所有顾念抛诸脑后。
“没想到那人会把这局作的那么圆,完全置身事外,又能乘机铲除朝中异己,动摇东朝国本,更重要的是……”
“更重要的是为他父亲报仇,为小皇子继位铺路,更为他日后挟天子以令诸侯谋势。”夜箴将徒维未讲完的话说尽,唇角勾出丝冷笑。
“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徒维哼笑两声,颇为不屑那人手段。
“他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你们不要掉以轻心。”已经都走到了这一步,容不得半点差错,最后胜败关键,就看谁的布子精妙了。
徒维敛起笑容,肃然道:“我明白。”
话音刚落,就听有人急促的拍了两下门,也不等人应声就闯了进来。
“师傅,我……”曦凰风急火燎的冲进门,看到屋内还有人时,顿时愣了下。
徒维从容站起朝曦凰揖手,风度谦然道:“德凝郡主,好久不见。”
曦凰见来人是熟交,松了口气,还真怕是个陌生人,她这样大咧咧的闯进来实在无礼,如果是徒维那么熟就没关系了。
“是啊,好久不见,你怎么在风岭?”曦凰径自走入屋,与徒维攀谈起来。
徒维欠身淡笑,“正好在风岭处理一些事情,今日才有空来见族长。”他随即又朝夜箴颔首,“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恩。”夜箴目光与他相触,彼此交汇心意。
徒维走后,曦凰拉过椅子与夜箴对面而坐,双手搁在膝盖上,一本正经的如同书院聆听夫子教诲的学子一样。
夜箴很少看到她会正襟危坐,不由失笑,她这人可从来坐不住的。
“有事你就说罢,别摆出这个样子。”夜箴起手为她倒了杯茶,放到她面前,“送走朝云了?”
“恩,送走了。”曦凰握住那只瓷杯,两只拇指在托碟的青花纹上来回抠弄,“其实吧,我真的有事想问你。”
“好,你问。”夜箴的落落大方更加显出了曦凰的拘谨扭捏,当然夜箴是知道为什么她问个问题都那么婆妈的。
“可是你以前教我说凡事都要自己从细节中判断,不要老问别人。”曦凰低着头,有些心虚的小声啜嗫,这也是她不敢直接问夜箴的原因。刚同夜箴下青城的时候每次遇事她都懒得动脑直接去问夜箴,没被他少教训,最惨一次是被夜箴丢在一片荒山乱葬岗里,那里被夜箴刻意布置成一个迷宫,要她靠寻找蛛丝马迹自己走出来,半夜三更,她一个小女娃娃在阴森森的墓地里瞎转悠,别提多惨了。鉴于以往不太痛快的回忆,她习惯于开始自己分析事情。
不过这次真的不敢妄下判断,所以迫不得已又来问他,实在情非得已。
看她一副踯躅两难,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他不禁莞尔,“说罢,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曦凰知道他现在不会再罚自己了,不过被训斥的已经成了条件反射,适应还需很长一段过程。
心里作好建设,她终于鼓起勇气问道:“那些一路跟踪我们的刺客,包括以前在殓城伏杀我们的人其实都是山阴教的教众,对么?”
夜箴闲适靠坐在椅上,点了下头,曦凰暗忖果然所猜不差,又继续问道:“那刺客背后的主使者是谁?”
夜箴却并不正面作答,“凤昀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呃。”曦凰没想到凤昀那么直接,不过怎么没听他说过呢,“那么你怎么回答?”
“我说他以后自会知道。”夜箴看着曦凰,目光平静。
听他这么搪塞凤昀,曦凰也不由灰心,恐怕他也不会痛快告诉自己的罢,她揭开杯盖闷闷的喝了口茶。
那头夜箴看她失望的样子,会心一笑,“你不是已经猜出那人是谁了,为何还来问我?”
曦凰从茶杯中抬起头,瞪大眼睛,惊诧道:“真是他!”
夜箴眨了眨眼,淡笑不语。
曦凰咬住下唇,右手拨动茶盖,并不为自己的猜测准确而沾沾自喜,反而更加担忧,“这人真不简单,居然连白懿都会是他的人,我倒是从来没想到过。”若非是那次无意试探,她根本想不出飞羽营中居然也会有那人的棋子,还是她欣赏的五将之一。
谈及此,夜箴有点好奇了,“你能看出那人破绽不足为奇,毕竟那么多日子下来,会这么锲而不舍处处针对赵家的也就只有他了,但你怎么看出白懿的?”要不是尚章早就察觉白懿举止不寻常,恐怕他们也很难发觉,而且白懿行事一向非常小心,与曦凰在一起的时候几乎就没同那人联系过,曦凰又怎么看出他来的?
曦凰苦笑,“因为我的心疾之症有次发作,被白懿发现了,我无意中说了那是我的旧疾每逢月圆就会发作。”这绝对是无心之言,没想到会牵扯出后来的事。而知道她这毛病的除了白懿就只有夜箴、完颜澈和耶律宝隆,后两个远在突厥根本不可能,那么答案很清楚就只有一个。
夜箴恍然,“原来那夜你要试探的便是这个。”
“可是我不明白,白懿为什么要帮他,他们根本就是……”曦凰摊手,表示很难理解,“根本就没有交集的啊。”
“他们有交集,而且很深。”夜箴目光忽而一闪,显出凌厉。
“哦?我洗耳恭听。”曦凰单手托腮,摆出聆听的架势。
夜箴起手也为自己倒了杯茶出来,水已经半凉,但清茶余香依旧幽韵。
“这要从一个叫夕婳的女子说起,而且往事牵扯到赵元帅,并不是个令人愉快的回忆。”
曦凰听到这事居然还会关系到自己父亲,眼神微微烁动,心头有不好的预感漫开。
火光映亮红墙,这个盛载着百年无上皇权的九重宫阙在战天烽火下,摇摇欲坠。
皇后孑然孤身立在坤和宫大殿前的玉阶上,仰首遥望崇武门的方向,她捱了三日,拼了三日,终究没有等来希望。
身后宫梁间闪过一道阴影,疾步朝皇后靠近,皇后微撇过头,眸光轻敛,低声道:“吉祥,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庞统领已挑选了十数个大内高手,伴同几位太医,已经准备就绪。”吉祥低头道。
“很好。”皇后转过目光,远眺苍穹,碧空青蓝如洗,神色平静道:“送皇上从密道离开。”
这历经数朝的皇宫按五行布建,一宫一阁的建造都十分有讲究,传说皇宫地下盘有九龙,而在皇宫内开凿密道本是破坏天势风水,毁坏龙身的举措,尤其不利皇统,所以千百年来从无皇朝开此先例。
但十多年前三王逼宫一事,差点屠尽东朝皇室嫡脉,先皇忧及子孙安危,又怕三王之事重现,为保得一线生机,特别在秋梧宫内开凿密道,通往城外。
吉祥跪地朝皇后重重叩首,抹了下眼睛后,咬牙退回宫内。
远处浓烟烈火下,厮杀呼喊声渐近,已破的宫门抵挡不住叛军铁蹄,她可以想象坤和宫外朱碧溅血的场景,亦不怕生死断在此刻。只是可惜,再也看不到曦凰披甲而来时的英姿,也再没机会与哥哥闲庭信步在梨花树下,更加不能兑现与他的承诺,百年之前终究有人要先走一步。
“娘娘。”祝梨抱着小皇子走到她身后,她僵立在殿前许久,终于缓缓转身,目光慈蔼的看向那个襁褓中的孩子,亏得这种情况下他还能睡得如此香甜,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历苦痛,也感觉不到生离死别,这样的人生,多好。
“带着皇子随皇上一起离开。”皇后望住祝梨,微微一笑,“楚娴也交给你和横艾了,好好保护她们。”
祝梨抱紧怀中孩子,目光闪动,“娘娘不随我们一起走么?”
“本宫不能走,总要有人来拖住叛军。”皇后重重拂袖,别过身去,催促她快些离开。
“娘娘,保重。”祝梨抱紧孩子,才走了没几步却又驻足回眸,皇后高贵清华的身影傲立在阳光下,透在玉砖上的影子与四周高大廊柱的阴影重叠,这样一个坚贞果敢的女子就如同悬崖边上的石楠花,独对霜雪风寒,却仍旧常开不败。
祝梨脸上绽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来,转身飞奔离去。
坤和宫内的侍者宫娥已被遣尽,皇后漠然听着杀伐声逼至坤和宫前,冷视那第一个出现在面前的银甲佩剑的叛军。
他的样子正好背逆了日光,让皇后看不清他的面貌,但可以看出他脚步急促,正往玉阶上奔来。
皇后冷冷一笑,握紧袖底那柄削铁如泥已然出鞘的匕首,等着送与第一个敢踏入坤和宫的叛军。
近了,彼此间只隔开了十步之遥,他奔入宫檐阴影下,胸膛起伏急促,头上戴着厚重盔帽,明明系着黄色领巾,可那容颜分明常伴自己在梦中,只敢偷偷的忆起。
此刻境地下再次见面相遇,皇后蓦然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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