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昀越行越远,紫红朱银的衣袍灿若天边流霞,曦凰茫然坐在千格玉阶下,倚靠着白汉玉的雕柱,盯着脚下莲花砖纹发呆,整个人都乱了,直到慈安宫的传话内侍来请她,她这才跌跌冲冲的站起来,环顾四周光景,有那么一瞬间她都不知道自己站在了哪里,这高阔天阙,似乎不是她该呆的地方。
来到慈安宫,太后已命人备下晚宴,唤了曦凰过来同座,席间皇上与太后言笑晏晏,聊的分外开心,曦凰只是默不作声的闷头喝酒,宫中御酿甘醇,不知不觉间已经喝了好几壶下肚。
“曦凰?”身旁太后蓦然出声唤她。
曦凰半啜着衔珠月光杯内的酒,缓缓抬眸,这才瞧见皇上似乎正在同她说话。
“朕很看重此次北伐,希望右相再次带军能首开得胜,不知可否全数调动三营骑兵?”皇上虚心求问,在调兵遣将上他实在是个生手,自然要仰仗带军的将领,而这其中曦凰又是最得他信任的,所以她的意见举足轻重。
“北关三省有尧摄军十数万,泽州大营亦守有重兵,此次右相再领三十五万大军北伐,兵卒方面已绰绰有余,决不至于捉襟见肘,皇上不必再调动两营了。”说话间,曦凰又斟了杯酒自顾浅啜。
“可朕总有些担心,毕竟这是朕登基以来最大的一件事,就怕会出差池。”皇帝不好意思的低头喝了口酒,他所饮的是桃花酿,清酒少了烈多了香。
曦凰淡淡一笑,目光似带有醉意,“皇上若真不放心,何不调动骁骑营?”
“骁骑营?”皇上疑惑抬头。
“骁骑营主帅楚桓可是我朝名将,尤其擅长千里奔袭,若得他襄助,右相岂非如虎添翼么,我朝大军踏平北地也是指日可待了。”曦凰笑得漫不经心,手中玉杯摇转。
皇帝低头沉思,曦凰斜眼觑往身旁,果然见到太后一瞬间悸动的神采,不禁莞尔。
从宫中出来时天已经暗了,各处殿宇都挂上了八角绢绘琉璃灯,曦凰走出崇武门时驻足回望,九重宫阙在灯火下,绮丽而庄严。
回到安国侯府,曦凰下了车后径自回房,屋内居然没有点灯,不知昭阳带着小白晃去了哪里玩。刚推开房门,曦凰蓦然僵住步子,心头重重一颤。
月下窗旁,他正静坐在那里,整个人如同浸在了月光里,一身清辉皎洁。
“你来找我有事吗?”曦凰竭力咽下喉中苦涩,平静语声,走到桌前点亮火折子,灯火逐一亮起,充盈整个屋子。
“你还好吗?”夜箴忽然开口,还是那个声音,整日整夜萦绕在脑海里,环复在耳边的那个声音,铭记深刻,从不曾忘。如今再次听到,却恍惚的不似真切。
“没有死,大约算是好的吧。”曦凰凉凉说道,别过脸偷偷揩掉眼角的泪。
她的痛,她的忍,他全部看在眼里,痛在心扉,却只能装作视而不见,他也别过脸,望着窗外半斜映上窗台的月光,眸光中痛楚不掩。
一个面向左,一个转向右,分明在不见的日子里每时每刻思念对方,却在此刻,彼此背对,各自转身舔舐伤口,不愿给对方看见。
明知已是无望,便不该再有牵挂了。
屋内烛花爆出声响,窗外风声一阵呼啸,又过良久,还是夜箴先开了口,“不要把军权还给皇帝。”
曦凰听他所说,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他愈加清瘦的背影,不争气的又想落泪,她牢牢捂住嘴,不让喉间哽咽出声。
“李氏为后,安信侯愈加蠢动,只怕你今日把兵权交回,次日就会落到他的手中,届时又将是个难以剔除的麻烦。”夜箴缓缓摊开手掌,掌中握着一张青竹笺,是焉逢从宫中送出,内里夹着皇帝与安信侯密谈的所有内容,他将之搁在桌上,随后起身走向门口,竟想不告而别。
“东朝是兴是垮与我没半分关系,我懒得去替他们操心。”曦凰冷冷说道,却见夜箴只是顿了下步子,依旧不回头的往门口走,不由拔高语调,恨声道:“朝云大哥根本不想作什么开国皇帝,你为什么要逼他?掌控所有人的命运,是不是很快活?”曦凰泪流满面,一手按住额头,感受到那点朱红色下的滚烫。
“是,是我罪孽深重,从不曾深虑过他要什么,只想着将他送上帝位,那样就不用征战沙场,生死全看那些皇族的喜恶脸色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天有神明,就算遭到报应我也认了。”他的嗓音终于开始颤抖,决绝的话语下到底掩藏了多少痛不欲生,他深吸一口气,冷下声音,几近无情的说道:“既然凤昀已经答应下来,我便要不惜一切代价送他登基,曦凰,便是你也不能阻止。”说罢,抬步欲走,腰身却猛然一紧,被人从身后牢牢环住,静寂中,只听到彼此凌乱的心跳声。
“若真有报应就带着我一起,生生死死的我早就看透了。”她伏在他的背脊上,肆无忌惮的流泪,“我不管我到底还能活多久,三年、三个月还是三天,我都不在乎,只要你别再走了。”几个月规避不见,淡不了思念,反而要逼出疯魔,“就当我求你了,别走了好不好。”她毫无尊严的低声哀求,舍去骄傲,她也只是个为爱所累的卑微女子。
她可以不在乎生死,可他不能,嵩阳山上时他已经见过她身体衰竭将死的样子,此刻还有凤昀能救她,但三年之后,又有谁能挽回她的性命?
“你又喝酒了吧,以后记着要适可而止,酒多伤身。”他掰开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大步推门离去。
曦凰脚下虚软,几难站立,全凭一手支撑桌案,方才没有跌倒在地,心中悲痛的似被烙火灼穿,眼泪却已经流干,再也滴不下来了。
夜箴跨出屋门,夜里晚风清寒,吸入胸腔时如针扎在肺腑,他走往门口,与人在苑廊下相逢。
“老大。”昭阳唤他一声,蹲在廊梯下的小白眨着浑圆的大眼睛,金褐色的眼瞳晶晶亮,抬头望着夜箴。
“昭阳。”夜箴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昭阳往旁挪走一步,让出身后的人来,夜箴见是她不由眉头微攒,“那么晚了,你怎一个人出来?”
凤昕走到他跟前,仰面望着他,“我们一起走吧。”
昭阳送他们到安国侯府门口,没作什么虚应,默然站在朱门一侧,小白前爪趴在门槛上,目送他们离去。
大街上一片寂静,只听到风声回旋扫动树叶,哗哗作响。凤昕披着厚厚裘氅,整张脸都快埋到了狐绒领子里,都嫌冷的发僵,而身边的人却只着一袭单衫轻袍,夜风刮的衣服都贴在身上,他都浑然不觉寒月里的湿冷。
“夜大哥,我已经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凤昕说话时,口中呵出一团暖气。
“恩。”他混不在意的点了点头,凤昀会把这事告诉凤昕实在不奇怪,如若凤昕连凤昀近阵子古怪的行为都看不出的话,才是违背常理,而凤昀是很难对凤昕撒谎的。
“这都是真的吗?”她轻轻的问,双手拢在袖子里,来回不安的搓着。
“我也但愿这一切都是假的。”他望着前方空荡荡的路,黑暗中,那里没有光明,连一盏照路的灯也没有。
“所以,你要哥哥娶曦凰吗?”她怯怯的问,声音低噎的几若呢喃,半张脸几乎都要埋到绒毛领子里。
“是的,这是我对朝云唯一的要求。”十数年的相交,他只对他提出过这么一个恳求,从前不曾,将来也不会再有,“你也是来骂我自私的吧,左右别人姻缘,真是十恶不赦。”他自嘲般的哂笑。
“不是的,你别这么想。”凤昕突然停步,回身站在他的面前,急急摇头,“你以为这事你逼得了我大哥吗?他是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的么。”他微微一笑,嘴唇向上翘出绝美的弧度,“原是如此,这样我便更加放心了。”
“可你舍不得的,不是吗?”凤昕盯着他的眼,以为会从中看到悲伤,可他的眼神平静如深渊,只看得见表面无波无澜,再望不进深处。
“这世上不是谁离开了谁,便会天崩地裂,时间久了,我与他迟早都会放开。”世间万物都抵不过时间的消磨,物是人非后,或许回想当年,尚能释然的会心一笑,笑那时年少轻狂。
“你这般说辞到底是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永远温雅开朗的少女,突然说出如此犀利的话来,毫不留情的戳穿他的谎言,“若今日易地而处,换作是你,曦凰为了你的生死,逼你去娶别的女子,你可甘愿?还是情愿死都要同她在一起?”
夜箴骤然沉默,眼神逐渐黯淡,凤昕的话他明白,他们都不怕死,他们恐惧的只是在明知可以活下来的情况下,只能一天又一天的倒数对方的死亡之日却又束手无策,这种日子简直是一种折磨,足以摧毁任何一个意志坚强的人。
他承认自己失败,自己懦弱,他无法眼睁睁看她去死,所以他宁愿选择让她活。
“曦凰的性子,不会与你妥协。”凤昕看着他,掩盖在袖子下的双手紧张的扣在一起:“但有一个办法或许可行。”
夜箴霍然抬眸,眼神灼灼如火的望着她,似极欲知道她的办法。
凤昕深吸了一口气后,缓缓道:“让曦凰对你彻底死心。”
农历元旦过后,皇上令诏,封右相凤昀为抚威大将军,楚桓为显义将军,率三军择日北上,而坐镇京中的曦凰主要负责督办粮草军饷。皇后的兄长李隆绪被提为左相,辅佐皇帝理政,在外人看来,李氏后族俨然快要替代赵氏,成为外戚之首。对此,曦凰全不放在心上,除了三日一次例行入宫向太后问安,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扑在户部和兵部,打点军需物资。
再过两日,大军便要开拔,曦凰也已将一切所需都打点安妥,本应上门拜会一下凤昀的,可曦凰只让昭阳帮忙带话去了趟右相府。如果避而不见能减轻心中痛苦的话,她想自己大概会选择一辈子不去见他吧。
府中嬷嬷为她煲了一大锅人参鸡汤以慰补她近日劳累,热乎乎的鸡汤喝下去浑身都暖了起来,下午还要去兵部清点账册核销兵器数量,趁着午间闲暇,曦凰准备小憩一会儿。她入眠极浅,一些轻微异响就会把她惊醒。
帘外徒然传来脚步声,曦凰睁眼撑坐起身,拂开帘子,听到宿值外间的侍女传话道:“启禀郡主,右相大人来了。”
凤昀由侍女带着来到偏厢,屋内烧着火炉,一室温暖,侍女奉茶上来,凤昀静坐良久,这才等到曦凰,她换了正装朝服,绾上发髻,贴额黄簪珠花,容颜精丽,妍色无双。
凤昀起身相迎,曦凰淡淡一笑,拂袖邀他落座,“昭阳已去了你府上,难道没碰到吗?还需劳烦你亲自来一趟。”曦凰端起手旁茶杯,掀盖轻拂茶汤,“是有什么事吗?”
“昭阳正在我府上,只是有些东西我要亲自交给你。”他一本正经的说,神色肃重,如同在讲什么军国大事一般。
“哦?”曦凰侧眸望他,微微挑起眉梢。
凤昀从袖口里掏出一枚红色血玉递到她面前,“我此去北方与帝都遥隔千里,这玉中有我的血,或许对你有用。”
曦凰看了眼那块玉,原以为只是雕作精美的玛瑙,可听凤昀这么说显然并非如此简单。她并不接过,声音凉凉的问道:“是他跟你这么说的吗?”
他没有回答,而沉默就是他的答案,“卓如只是为你好。”
她还是不接,凤昀就固执的伸着手,在这尴尬的僵持中,曦凰别转脸嗤笑一声,“我还死不了,不用如此谨小慎微。”
凤昀凝眸细细看她,眼中光辉明灭不定,他不由分说的将玉佩塞到她手中,“送不送在我们,收不收在你。你不爱惜自己,神仙也没法子。”他起身就往门口走,衣袂拂动,玄色锦袍上的金纹麒麟熠然生辉,似欲活过来一般。
曦凰握住那枚血玉,温润玉身贴在掌心,竟然越来越热,“你手怎么了?”她突然如此问道,从进屋开始至后来他的一言一行,他左手所表现出来的姿势都极其别扭,曦凰眼神如炬,一眼便瞧出了端倪。
他不发一言的闷头往前走,曦凰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他的手肘,掀起衣袖往上拉,整个人顿时一震,他手腕上裹了一层厚厚绵纱,饶是如此,其间仍有猩红渗出,可见所受伤口应是很深。
“何必如此。”曦凰眼眶一热,无比愧疚的低叹,为自己刚才对他的冷漠态度而后悔不已。
“皮肉伤而已,没什么,早习惯了。”他说的仿佛无所谓,抽回手,拉下袖子,仍不忘细心对她叮嘱,“把玉佩随身带着,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我们就会回来的。”
曦凰捧着那块血玉,玉上雕有一只张翅的凤凰,唯一奇怪的是那凤凰有九只脑袋,或狰狞或高贵又或安详,各有不同,九凤竟有九容。在日光下,玉身里的血似乎都在流淌。这里面蕴藏着的都是凤昀的血,也只有他的血能抵耗她身上煞气。他毫不计较得失的为她作了那么多,或许,注定了她这辈子要亏欠他许多。
再抬头时,这才发现凤昀早已走远,她只能看见他的一袭衣袂袍角转过抄手小廊,片刻没了踪迹。
出征那日,曦凰没有去送他们,却换了平常百姓的衣服,带着昭阳坐在距离朝阳门最近的硕澜阁的四楼,可以居高临下俯瞰全军阵容。
皇上一身明焕龙袍站在阁台上亲送大军出征,伴在他旁边一身朱红紫衣的应是左相李隆绪。禁军列道两边,甲胄鲜亮,数千铁骑肃然立在台下,绣有‘凤’字的黑面金字大旗猎猎招展在风中。
凤昀褪下明织朝袍,再次穿上银光雪亮的铠甲,他踏上楼台,单膝侧跪皇上。皇上展开黄绫宣读出征诏。
宣召毕,凤昀双手碰过诏书,站起后回身转向三千铁骑,握诏的手擎指向天,台下顿时响起山呼万岁之声,铿锵之音仿佛能透云穿日。
曦凰半眯起眼,看着凤昀挺拔如松的伟岸背影,手中捏着的那块九凤玉佩被她紧攥在掌心。跃马征尘,他们将共同开辟一个新的盛世时代。
可笑的是,这一切并非他们所愿,不是他的宏图大志,不是她的心心念念,可命运却将他们栓在一起,推着他们走往这条路,成王败寇,生死赌命。
“老大也随凤将军一同出征了。”昭阳扶着窗棂,声音淡淡传入她的耳中。
“恩,有他在,完颜澈会有所忌惮,一切都将事半功倍。”曦凰默然良久,终于如是说道。
昭阳转过头,又道:“凤昕也同他们一道去了。”
曦凰怔了怔,迎上她探究的目光,仍旧平静道:“离开帝都,未尝不好。”也不知将来,这里会掀起多少腥风血雨,能走一个是一个罢。至少留在凤昀和夜箴身边,会比在这里安全多了。
“但愿是我多想了。”昭阳望向银练潮水般的铁骑缓缓出城,伴随着号角声,压住到了嘴边的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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