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爷,老爷请你去书房。”一名婢子上来传话,楚桓这才蓦然惊醒,发现自己站在门旁许久,连手脚都有些僵了。
书房里点着素香,暖炉里烘出热气,楚诘正扶案桌前提笔写字,听见楚桓进来了,头也不抬的对他说,“看看桌上那几本折子。”
楚桓依言拿起最上面一本折子打开,一行行扫下来,越看越是惊心,“爹,你这是?”
“那人以为我退居朝下便什么都不闻不问,可任他为所欲为,那他是大错特错了。”大毫在宣纸上泼墨书写,挥笔时意气风发,一个忍字遒劲丰厚,足见风骨,“先帝的基业,我不能让他毁在小人手上!”最后一点落下,笔重力顿,狠狠往上收提。
回到安国侯府,夜箴和凤昕正在苑子里倾谈,凤昕似乎很开心,眉梢眼角上带着的都是笑意。
“聊什么呢?”曦凰解下身上厚厚裘氅朝两人走近。
“曦凰,你回来了。”凤昕抱着个手炉欢欢喜喜的跑了过来,空出的一只手将她抱住,“你没事,太好了。”
曦凰含笑将她拥住,一本正经的箍了箍的她腰身,满意道:“胖了些,否则朝云大哥看到你又该嘀咕了。”
说到自家大哥,凤昕不禁眉飞色舞起来,“听说大哥马上也要来帝都了,是不是?”
曦凰瞧她雀跃不已的样子,点头顺应,“朝云大哥立有战功,此次回京是来授封的,可是好事。”
凤昕拉着她的手,盈盈笑道:“封爵厚赐什么的我倒不在乎,只要能安全回来就好了。”
“知道你最贴心了。”曦凰拉她回桌边坐,凤昕却抽回手摇头道:“我没什么事了,先回去了。”
“那么早?不留下吃个晚饭么?”曦凰将手中绒氅卷了搁在桌上,又去拉凤昕,“再留下聊会啦。”
“不要了。”凤昕两三步的跳开,目光暧昧的往曦凰和夜箴身上一扫,戏谑道:“你与夜大哥定有好多话要说的,我就不作大蜡烛了,回家吃饭去,走啦,别送了。”说罢,抱着怀中暖炉欢欢喜喜的转身走了。
“小昕这家伙。”曦凰扶了扶额,一脸哭笑不得。
“见过皇后了?”夜箴放下茶杯,朝曦凰伸出手。
“恩,出宫后顺道去了趟相国府,见了楚桓。”曦凰将手放在他的掌心,他臂上用力,将她带到怀中,曦凰乖乖坐到他腿上,伏在他身前。
“穿那么少,冷不冷?”夜箴环臂搂住她的腰肢,感觉到她衣衫贴身,居然也没多穿几件厚实的,不免微微蹙眉。
“冷啥呀。”曦凰揉他胸前衣襟,嘟囔道:“你不也穿那么薄嘛,你以前自己说练功的人不用穿的像个熊一样的。”
“曦凰。”他不自在的低叱,抓住她在胸前肆虐的手,两颊浮起浅浅潮红色。
曦凰眼中闪过促狭,伏在他耳边呼气如兰,“师傅,你脸红了呢。”说罢,微仰起身,丁香舌舔上他的耳垂,轻轻一划,如在挑逗。
他浑身一颤,如被电打般别过脸,假意用咳嗽清嗓来掩饰尴尬,曦凰第一次看到坐定禅心如成佛般的夜箴如此窘措,更是玩心大起,搂紧他的脖子,巧笑倩兮,“师傅不喜欢么?”明眸微睐时,妩媚天成。
“曦凰,别闹。”他佯装恼怒,斜目横了她一眼,可惜眸光中温柔软软如水,一点没有凶相,怎能唬得住曦凰。
果然曦凰挑眉嗔道:“就闹,你待怎样?”
夜箴瞧着怀中故作娇蛮的女子,真是哭笑不得,爱怜在心,确实舍不得说她一句重话的。
“哎呀,晚饭吃什么呢?要不要再烧个红烧肉?”厢堂里传出昭阳的声音更伴着小白呜呜吼叫,曦凰正趴在夜箴肩头,朝冲出门的昭阳眨了眨眼,露出暧昧一笑,昭阳刚跨出门槛的脚猛地往回一收,故作望天的拍了拍额头,自言自语道:“那个厨房好像还在炖汤,我去看看。”说罢,低头拉住刚要跨出门槛的小白将它拖了回去,小白还扭捏的挣扎了两下,最终拗不过昭阳被拉进了屋子。
“哎呀!我忘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了。”曦凰惊呼一声,猛地从夜箴腿上跳起来,捞过桌子上的裘袍就往门口冲,“我要再进宫一次。”
“曦凰。”夜箴攥住她手腕将她拉了回来,圈紧在身前不让她乱动,“什么事非得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我忘记和姐姐提我们的婚事了。”曦凰贝齿咬着下唇,一脸懊恼悔色,“我这就去。”话落,又要跳起来,夜箴却将她牢牢环住不让她动弹。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别那么火烧火燎的。”他柔语轻声的安抚她。
“什么不要紧的事,这事能不要紧吗?”曦凰顿时柳眉倒竖,“还是你后悔了,不愿娶我了?”本来她最讨厌别人无理取闹了,谁晓得这话自己会脱口而出,收是再也收不回来了,她只
能紧紧盯着夜箴,眼中流出难以言喻的痛色,心中像被丢了块大冰棱似的,拨凉拨凉。
“曦凰!”他冷下脸孔,眼中怒火与钝痛交织,“你怎能说出这话。”
曦凰看他真的生气了,整个人顿时萎下来,忙抱住他连声告罪,“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急昏了头,乱说话,你别气。”她伏在他肩头一叠声的道歉,泪也控制不住的滚上眼睫,“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同姐姐说。”
“曦凰。”他软下语气,满心不忍的搂住怀中颤抖哭泣的女子,“以后再别说这种话,伤人伤己。”
“好。”曦凰埋在他怀中轻轻点头。
“关于婚事,你别同皇后提了。”他轻声说道。
曦凰浑身一颤,遏不住心头痛意漫延,泪水涌落,她深深闭眼,仍旧平稳道出一个好字。
她低着头,他原本是看不见她的泪颜的,却仍旧伸出手慢慢擦拭她的眼角。
“这种事应该由我来同皇后开口才是。”他轻轻将她环住,温柔语声吹拂过耳边。
曦凰愕然抬起头,泪眼朦胧的看着他,似乎一瞬间听不懂他的话了。
“傻丫头,脸都哭花了。”他用袖子去替她拭泪,动作轻柔如呵护最珍贵的轻瓷。
曦凰却一把拉住他的手,心头狂跳几乎被喜悦给淹没,颤声追问:“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求亲这种事应该由我去同皇后开口才对,哪须得着你。”他居然还有心思调笑。
曦凰一拳头打在他的肩上,忍不住泪如泉涌,却是喜极而泣。
“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曦凰扑倒在他肩头,将所有眼泪都揩在他的衣襟上。
夜箴低头看了看她的所作所为,啼笑皆非,“你这丫头,若不日日看着,怎么能让人放心的下。”
“好,这可是你说的,便要日日看着我,否则我必然闯出大祸来!”曦凰抱紧他,吸了吸鼻子,像是发着誓言般庄重说道。
“傻丫头……”他笑叹,俯身吻她的额角。
日日夜夜,生生世世,一辈子可能很长,也或者瞬息湮灭。
在曦凰准备动身前往风岭的这段日子,朝中又发生了大事,数月不曾朝会的楚相一连递上数封奏折,弹劾五部要员十数人,由贪弊筑造泄洪防堤的款项而起,接连引至户部贪渎,吏部官员买卖等一系列重症,可谓牵扯甚广,朝堂上一时间人心惶惶。楚诘请旨严惩不殆,他昔日的门生故交亦是奏请皇上圣裁。
皇上龙颜大怒,七日里就查出贪污渎职的官员一十二人,无论官职大小全部依律法办,罪者从咎,瞧圣上的架势,恐怕是要狠狠清扫朝廷了。
夜晚,华灯初上,撷芳阁里霓裳艳影,茶香芬芳,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后阁的偏厢里只点了一盏水纹灯,袅袅的光影落在粉白帘拢上正如水波荡漾。
水媚照旧端来茶具,侍候姚行书煮茶,他今日却难得疲懒,并不亲手操持,水媚烫好茶杯,煮上热水,束手站在一旁。
平日里姚行书入夜后很少来撷芳阁,今日却一反常态从下午坐到了傍晚,似乎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热水泡开香茶,雾气蒸腾挥散,水媚见姚行书靠坐在窗下,一个多时辰下来,几乎未曾挪动过一分,终于按捺不住的挥动起纤纤十指。
“最近朝中局势似乎不稳,公子有何打算?”
姚行书目光一直凝在一片浮纱上,见她打出手语,这才移眸望她,浅浅一笑,轻声安抚道:“没什么,一些小事。”
本来以为楚诘是龙入浅滩,见清形势,坐避朝堂,准备安然度日。却恰是他故意以弱示人,让自己放松了警惕,以为这老宰辅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谁料他居然私下搜集了许多证据,意欲将他们一家花费十数年培养起来的势力连根拔掉。
这楚诘倒真正是老姜弥辣,是他小瞧了。
水媚见他神色阴晴变幻不定,更加忧急,手势打的飞快,“公子,朝堂上现在有楚诘与您作对,后宫里又有皇后,我们的人被剪除了不少,淑妃娘娘也一直被禁闭在漱华殿,情况对我们很是不利。”
“淑莹。”一直喜怒不露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暂时留在漱华殿对她也好。”
水媚听他这么讲,一下子也不知该说什么,该劝什么,悻悻垂手,侍立在旁不再言语。又过许久,桌上茶烟渐凉,屋中烧着的火炭有些熄了,空气慢慢转寒,水媚想要去舔火,恰此时有人前来敲门。
她前去应门,不多会便转了回来,脸带疑惑,“公子,他来了。”
“是我让他来的。”姚行书抬眸望向门口,那门扉后半露出来的风衣一角。
水媚将来人请入屋子,自觉合上门先行退下。那人穿着一件宽大的深绒裘氅,裘摆堪堪拖曳在地,脸孔掩在大大的风帽下,即便站在烛光里也只能让人瞧见斧凿般深刻的脸型轮廓,细瞧却也瞧不清了。
“你倒是谨慎小心。”姚行书拿起小炉上滚着的开水为他烫茶。
男子径自坐到他对面,整了□□帽,却并不掀开,清朗的声音从帽子底下传来,“你那么急着叫我出来有什么事?”
“在你面前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姚行书将泡好的茶杯端到他面前,揭开茶盖,小指沾上滚烫的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字。
那个字似带了杀伐腥血跃入眼中,男子心神一震,抬头望向姚行书,顿时显出风帽下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孔。
两人长谈许久,直到屋外梆鼓敲响,灯火辉煌下人声渐歇,姚行书才送他至门口,叮咛嘱咐,“路上小心。”
男子跨出门槛,拢紧裘氅,回望他一眼,“你真的决定了?”如是犹问。
他漫不经心的笑,眼中锋芒凌厉,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们欠我的总要还,眼下时机正好。”
男子踯躅了一下,压一声叹息在喉,“不管如何我总会帮你的,你自己注意朝中动向,我等你的信号。”
“文宣,多谢。”姚行书握住他的肩头。什么高官厚禄相赠的话,他也不再多说,心中所思想必面前的男子都懂。
“卿尘……”男子看着他,许多话涌到了嘴边,想要说出来,可千言万语也不知该从哪句开始先说,“罢了,算是我欠你的罢。”
他转身欲走,却又被姚行书唤住,“你说每逢月圆之夜,她便会犯疾,此事千真万确?”
男子脚步顿住,似乎挣扎了一番,方才艰涩开口,“她犯病的时候全无反击之力,似乎连神智都有些不清。”
“是么?”姚行书双手拢在袖子里,脸上逐渐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没想到她居然有这么个弱点,被她隐藏的那么深,此次多亏你心细如发。”
“你想对她怎样?”男子按捺不住,目光挟霜带雪的扫向姚行书。
“怎么样?”姚行书眉梢高挑,向他趋近一步,彼此间近到几乎鼻息相对,“你别跟我说你对她动了心。”他眸光轻敛,屈指弹掉他肩上几缕飘絮,语气即轻且柔,“文宣,你那么快就忘记了夕婳了吗?”
“我没有。”他狼狈的低吼,急促的喘息和迫不及待的反驳恰恰曝露了他心中惶惑忐忑。
姚行书似瞧出来又似混不在意,拍了拍他的肩往后倒退几步,负手从容道:“是也罢,不是也罢,夕婳都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男子浑身一震,被他一语戳中痛处。
姚行书看他快步离去的背影,目中光亮逐渐淡下即悲且哀,水媚从檐廊拐角下走出来,悄无声息的侍立在他身后等候差遣。
晚风呼啸,天空中又飘起细雪,岁寒应尽,但初春却迟迟未至。
曦凰前往风岭接掌骁骑营估计不会逗留太长时间,所以只带了必要的卷宗文书,衣服挑了两件常穿的就这么背了个包袱同夜箴一起上路。
一大清早,路上摊市刚刚摆出来,空气中犹带湿寒露气,凤昕裹着裘袍怀中塞了个暖炉还觉得冷,可面前两人素衫缓带,衣着轻薄,牵着马并肩而行,仿佛来自九重天上的神仙似的,不畏风雪,不惧严寒,飘飘然的不带尘世浊气。
往这两人身旁一站,凤昕都觉得自己俗了。
“我不送你们了。”城门口正在换哨,凤昕在一棵树下停步。
夜箴冲她微笑颔首,一如既往的谦谦风度,却在无形中与人隔开距离,即便那人是凤昕也一样。曦凰上前拥住凤昕裹得圆滚滚的身体,紧紧抱了抱,“我们走了,小昕。”
“路上小心。”凤昕又叮咛了她一番,所有唠叨在曦凰揶揄的目光下吞入齿间,也不知何时开始自己变得那么啰嗦了。
目送两人出城后,凤昕在路上闲逛,也不急着回家,左看看右瞧瞧,想要买点什么东西来吃。
“热腾腾的豆腐脑来,鲜香爽口……”大街上摊贩老板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凤昕走到卖豆腐脑的摊子前要了一碗,捧着粗瓷大碗喝一口热乎乎的豆腐脑,整个人都舒坦了不少,额上沁出汗珠,凤昕卷着袖子擦了擦,觉得自己一碗下去都没吃饱,又叫老板添了碗,老板高应一声‘好唻’熟练的取出干净的瓷碗盛上雪白细嫩的豆腐,正在撒葱花虾皮的时候,远处响起马蹄声,“嘚嘚嘚”的疾驰而来,不一会儿近十人的骑队就从摊子前奔过,扬起地上尘土在空中飞扬,正在吃早饭的人忍不住低声喝骂,却也因为忌惮对方身份,不敢说的太响。
凤昕扫了眼那些骑士的背影,看着装定是击鞠院的球手。满京城的人都知道皇上爱击鞠,还特别开办了个球院用来训练有才华的少年,本来也算得上是个好事,可借着皇上兴趣在下面大肆敛财败坏民治的官吏却也不在少数。
“你们不知道吧,这击鞠院的院长七驸马,现在可不得了了。”凤昕旁边一桌有个中年男子与旁人嘀咕说话,声音不大不小的传来,凤昕好奇的拉长耳朵细听。
一个书生摸样的人不解道:“不就官拜了个虚闲的四品武将军衔么?难不成又有封赏了?”
那中年男子哼哼哂笑两声,样子颇为不屑,书生见他不说难免催促他几声,他这才压低声音道:“我有房亲戚在禁军里做事,听说前几天禁军大统领在和七驸马比赛的时候被打落下马受了伤,正挂职在家休养,这实权如今可落到了七驸马手上。”
“禁军可管着皇宫,圣上倒也放心?”旁桌有人听到,免不得好奇回声插上一句。
中年男子咬着手中半个窝窝头,口齿不清道:“毕竟是自己妹婿,也不算外人,没什么不放心的吧。”
书生和那人听闻如有所思的点头,不知何人说了句,“反正这北狄人是要飞黄腾达了,有句话叫鸡狗什么的?”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对,可不就说这人吗,你看他现在那架势,手下的人都是一副鼻眼朝天,瞧不起人的狗腿样……”
“你可别乱说话,小心被人抓了小辫子,有你好果子吃。”
那人似乎怵了下,也真怕惹了麻烦,就此将话打住,转到了其他上面,“听说过几天北狄使节会入京,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没。”
“穷乡僻壤的地方,他们有的我们没吗?有什么好看的……”
那人被冲的讪讪,啜嗫了两声不说话了。
老板端来凤昕那碗豆腐脑,捧着热乎乎的碗,凤昕深吸几口香气,转个念头就把刚才听到的话抛在脑后了,只是在想哥哥什么时候能来呢,他是最喜欢吃豆腐脑的,恩,不要放虾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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