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二十年八月,西突厥皇帝驾崩,举国哀恸,次日,太子继位,斋浴上清宫七日为先皇祈灵。
屯守延津、伊侗、烝吉的五万骑兵得令不准妄动,尧摄军亦是固守嘉陵关,前不破后不攻,稳守中局。两国的战况愈加显得扑朔迷离。
雨后焕彩,树上新芽嫩绿。
撷芳阁的生意在帝都越来越火,因茶阁内美女如云,又各个都是沏茶高手,加之茶品上佳,引得不少人上门光顾。或单纯品茶闲聊,或手谈对弈,总能寻得趣味。
前厅厢阁人满为患,随时可见捧着茶具,袅袅婷婷走过的茶艺师,一个个都面色赛桃花的娇媚。
而隔了一片花圃后的别院却是十分冷清,鲜少能见有人进出。
“公子,您看如何?”一名中年文士拿起桌上刚临摹好的一张宣纸,递给坐在窗下兀自凝思的姚行书。
姚行书接过那张纸,纸上提有一阙词。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然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真不愧是神手书生,仿出来的字怕是他们本人都瞧不出真伪。”姚行书冷冷一笑,眼中神色阴霾,伸手将宣纸递回。
中年文士得到授意后,继而转身研磨,手提小支紫毫,在一柄玉骨折扇的绢面上将那阙词誊写其上。
他的一手小楷圆润,娟秀中又显出挺拔,初看会让人以为是出自女子之手,但细细瞧来这每一个字的回锋处又都隐隐透着苍劲,非是女子笔力可及。
“公子,请过目。”文士将写好的折扇细细吹干后,这才递给姚行书。
纸扇上画着的一男一女皆是品貌不俗,本来不提一词一句,这画可为意境高品。男子焕然神采和女子明眸含笑都可谓神来之笔,让人见之则叹,为之神夺,绝想不到其他地方。反而在旁边提了一阙词后,全画格调便全然不同了。似乎那男子看向跃台而来的女子时,眼神中有情,而女子那一纵身的飞跃更像是为了来到这个男子的身边,不顾一切的,只是为了与他在一起。
男子英伟,女子娇柔,可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么。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姚行书慢慢的将折扇合起,嘴角勾出凉薄的笑意。
他倒要看看,即将贵为至尊的那个男人,当看到自己挚爱的女子感情不贞的时候,会是如何一种反应呢?
天崩地裂?杀戮无情?还是……
他真是有点等不及看这一幕的到来了。
“啪”的一声,碎裂瓷响,伺候在东宫太子妃殿内的宫女内侍黑压压跪了一地,跪在殿中的一个小宫女瑟缩着匍匐在地上,额头点着冰冷的玉砖,身上被滚烫的茶水泼了半湿,薄绢贴着肌肤,即便刺痛,她也不敢妄动半分。
“你们是怎么泡的茶?无香无韵,不甘不醇,竟也端得出来?!”
太子妃刚从中宫回来,前脚才跨入正宫门,就听到前殿里传来太子的怒斥声。忙不敢怠慢的疾步过去,入得殿中,就见一片凄风惨雨,但凡在东宫里伺候的都跪在了地上,一直专职沏茶,手艺上佳的素娴正埋头跪在殿中,身旁金瓷碎成了三瓣并有茶水泼溅。
“殿下,这又是生的什么气?”太子妃领着青儿上前,目光环顾殿中。
太子见她回来了,眼中盛气稍许淡了点,伸手握住她的柔荑,口气软下几分,“你这宫里的奴才连沏杯茶都弄不好,还比不得含华宫的人手艺精湛,改明儿要通通将他们换了。”
“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太子妃巧笑倩兮,柔声道:“那让臣妾亲自为殿下斟茶泡水吧。”
“行了行了,哪需要你作这些。”太子将她拉到身边一同坐了,关切的问道:“听说你最近胃口又不太好了,吃什么也用不了两口,要不要传御医来看看。”
太子妃朝殿中摆了下手,一众宫人得令忙退出宫去,又有手脚伶俐的将大殿中的碎瓷整理干净,不肖一会儿,殿内就走空了人。
“也没什么,大约是天热了,瞧着什么也没胃口。”太子妃忙推托,“太医诊脉,还不是开些暖气补脾胃的药出来,我可吃腻了。”
“好。”太子见她如花娇颜,满心的欢喜,“不传就不传,只是自己要仔细着点,知道么?”
“臣妾晓得。”太子妃略略侧眸,清喉娇啭。
逗留了片刻后,有人过来传话,太子便先行去了上书房,走前还留言说晚膳时候会过来,又叮咛了太子妃几句,这才离开东宫殿。
“娘娘,你有没有觉着太子殿下近阵子脾气暴躁了不少。”青儿去扶太子妃,免不得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
太子妃亦是有所察觉,太子并非喜怒无常的人,可最近却常常为些小事大发雷霆,譬如今日的一杯茶,素娴可是女子中难得有茶博士头衔的宫女,泡的一手好茶是连皇上都赞不绝口的。决不至于失水准到让太子发怒,除了是太子借口找茬外,太子妃也想不出其他的。可对于一个小宫女,如此这般未免小题大做。
“许是天气热,殿下有些上火吧,还是让膳房多作些莲子绿豆羹吧。”太子妃由青儿搀扶起身,一手揉了揉太阳穴,觉着身子有些乏。
青儿瞧出她精神不济,便道:“娘娘不妨入内殿歇一会儿吧。”
“也好。”太子妃由青儿扶着转入内殿。
内殿里由宫人端来五彩龙纹镂空瓷盆,里面镇着一大块厚冰,用来消暑解热。太子妃坐在妆镜台前,青儿刚为其解下一枚花簪,便听殿外有人应声通传。
青儿走出内殿,未几片刻,领了个宫女进来,青儿瞧出那人是含华宫里伺候姚妃的。
那小宫女跪在殿里,朝太子妃叩头,“娘娘在宫里置了茶宴,邀太子妃殿下前往品鉴。”
太子妃扶了扶花鬓,似乎有些犹豫,青儿附耳道:“娘娘若觉不适,便推了吧。”
自从穆妃那件事后,太子妃也曾暗中派人调查,虽没有什么眉目,但依稀能窥得一般,况且青儿从吉祥口中也问出过一些消息,心中愈发对姚妃警惕了几分。
太子妃仁厚,不愿轻易定夺别人的罪名,想着姚妃又有身孕,便就这么息事宁人,将一切轻易的揭过了。平日里太子妃除了偶尔会去含华宫体恤一番外,与姚妃也有所避忌。
青儿觉着含华宫那位主子怎么瞧都是个心计颇沉的,老怕太子妃会在她那里吃亏,不若少去她那里的为好。
太子妃只踯躅了一下,便作了决定,“你回去告诉姚妃,我呆会儿就过去。”
小宫女得命后,叩首退去。
太子妃又吩咐青儿,“将花钿金钗一应都卸了,盘个清爽点的发髻出来。”入中宫拜谒的时候,需得穿正装华袍,头发上累累的珠玉实在够沉,回到东宫后,她便不愿带着这些东西。
青儿边为她换装,边道:“娘娘自个儿都觉着不舒服了,何须还要去华含宫,给她面子。”因自小在安国侯府服侍旻蕊,关系亲厚不同旁人,所以私下里才会当着太子妃有些小抱怨。
“既是姚妃盛情,我们总不好拂了人家一片好意。”太子妃脱下臂钏,披散着一头乌鬓长发转到百鸟朝凤屏后,由青儿侍候换装。
“娘娘就是太好心了,我就看那姚妃不顺眼,瞧着娇弱无依的样子,谁晓得私底下会干些什么龌龊的事情,就说穆妃那事儿……”青儿拿来一套海棠色的纱裙衬罗为太子妃换上,冷不防的被太子妃当头呵斥。
“青儿,你愈加不像话了,谁准你非议后宫的事?”
青儿惊住,从来也未曾见过太子妃如此疾言厉色,她从骇怕中回神,忙跪地谢罪。太子妃也不忍见她如此惶恐不安,叹了口气,摆手让她起来,“以后这话万不能再说,知道了么?”
青儿战战兢兢的应着,不敢再多话的为太子妃着装,不时片刻妆成。
华含宫内置备茶宴,茶水不见一壶,倒是满桌的珍馐美食,全是苏杭名点。
太子妃只带了青儿和三名宫女前来赴宴,听到宫门口内侍宣唱的声音,姚妃亲自出殿相迎。两人先是一番寒暄,随后相携入殿,姚妃邀太子妃上坐,自己陪在一旁。
这时候才有个衣着素净,长相清丽的女子从殿外徐徐步入,手中端着全套的茶具,近前同太子妃和姚妃见礼。
仪态有度,端得可见大家风范。
“这位是?”太子妃好奇道。
“这位是撷芳阁的老板,人称小茶仙,从她手中泡出来的茶,别有一番风味,太子殿下也对她赞誉有佳呢。”姚妃连忙笑应。宫中本不宜有陌生人出入,可她已说了太子也知道,如此,太子妃也不好多言,只得浅笑颔首。
女子走到特别置备的桌案后,开始摆弄面前的各色茶具。
“听说太子妃精湛棋艺,今日妾身斗胆,想同太子妃请教一番,还望太子妃不吝赐教。”姚妃忽而转言,竟要与太子妃对弈。宫中诸妃包括皇后在内,论棋道,无人能出太子妃左右。就连皇上都夸过太子妃的棋是“一气清通,生枝生叶,不事别求,其枯滞无聊境界,使敌不得不受。脱然高蹈,不染一尘,臻上乘灵妙之境。”也可以说,放眼满朝,也无几人能与太子妃比肩了。
太子妃见她说的诚恳反而不好推脱,再者言,她已经许久没找人下棋了,确实有些技痒,只是不免好奇,“妹妹怎么今日想起了要与我手谈?”
姚妃合掌相击,有宫女抬上棋具,置于矮榻上,趁她们摆置的空挡,姚妃用银筷挟了一块甜糕到太子妃面的小盘里,“其实是家兄托人送来一盒缅凉产的黑白暖玉棋子,妾身这不是真好拿出来显摆么,太子妃可别见笑。”说罢,她自己倒是先笑了起来。
她如此调侃自己,说的全无心机,反倒让太子妃慢慢卸了戒备,也跟着笑道:“缅凉的棋子可是上上的品呢。”
“我可不懂呢,太子妃要帮我好好瞧瞧,如果不是上品,我可饶不了家兄。”姚妃言笑晏晏,与太子妃一同在矮榻上坐下。
面前一张棋盘,两盒棋子,黑子如墨,白子胜雪,拈在指尖还透着淡淡温润,正是棋中最上品的暖棋子。
太子妃和姚妃开弈,姚妃也出身子书香门第,棋力不差,但比及太子妃仍旧稍欠火候,太子妃与她对弈时也显得很柔和,落子不急不躁,只与她慢慢周旋。
宫女端上煮好的茶,姚妃正在思量布局,一枚黑子挟在指尖缓缓打转,顾不得喝茶。太子妃端了杯,先闻茶而后品味。上好的雨前,滋味醇厚,醇中带爽,厚而不涩,苦中回甘。再看茶形,青蒂绿腹红镶边,沉滞在杯底,偶有几瓣浮沉起落,样子舒展而漂亮。
“真是好茶道。”太子妃看向那个女子,由衷夸赞,“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欠身裣衽,却不答,静静立在那里,一低头的落寞,让人心动。反倒是姚妃抬起头回道:“她叫水媚,小时候伤了嗓子,便不能说话了。”
原来是个哑女,太子妃看向她的时候目光多了几分怜悯,“可曾寻医看过?”
水媚摇了摇头,复又裣衽。
“听说看过不少大夫,也延揽过不少名医,都瞧不好。”姚妃也是一番唏嘘,“难得她人生的如此俊俏,又有一番手艺,可惜天不怜佑。”
好一个天不怜佑,难不成如她们一般坐在明堂,受人恭维便是苍天怜佑了么?不过都是各自有各自的苦处而已,有些是摆在明处的,有些是藏在心里永远不会让外人知道的。
顿时,有些意兴阑珊,博弈的兴致也淡了,姚妃仿佛没有看出太子妃的心事,仍旧专心布局,还让人再去取了碧螺春、六安瓜片和君山银针来,水媚就坐在案后专心烹茶。
棋过三局,太子妃心疲力乏,更加散了心思,一局竟输了姚妃半目。
“太子妃这是让我呢。”姚妃一一挑起棋面黑子,眉开眼笑道,精神倒是真的不错。
“妹妹棋力不差,何必自谦呢。”太子妃自榻上起身,拂了拂衣袖,意欲告辞,“我也累了,今日便到此吧,改日再弈棋。”
“还有新进贡的武夷大红袍,姐姐还未尝过呢。”姚妃竟急切的伸手拽了太子妃的衣袖。
太子妃不由好笑,“我都喝了五六杯茶了,实在喝不下了,改天吧。”
姚妃仍拉住她不放,“我,我这里还有些奇趣的小玩意,姐姐不妨品看一二?”
“真的不用了,还是改日吧。”太子妃脸上露出疲态,青儿忙上前不着痕迹的隔开姚妃,将太子妃搀扶了,“娘娘,奴婢扶您回宫。”青儿抢在姚妃开口前,先说了话,太子妃点点头,与她一同往宫门口走去。
姚妃恨恨咬了牙,还欲上前劝拦,却见大敞的宫门口,有人大步流星的踏着玉阶而来,明黄的衣袂,正是太子。姚妃刚跨出的步子顿住,慢慢收了回来。
“你果然在这儿。”太子上前搀扶起屈膝裣衽的太子妃,又抬手让姚妃免礼。
“殿下是来看妹妹的吗?”太子妃轻笑道。
“我是来找你的。”太子拉住太子妃,“方才从上书房回来,正巧看到俞嫔和旻阳,旻阳这小子想你想的紧,你有空不妨去慕华殿走一趟吧。”
东旻阳为俞嫔所出,是皇上最小的一个皇子,年仅六岁,挺黏糊的一个小鬼头,太子未大婚前,太子妃也常行走东宫,这小鬼就一直缠着她下棋,嫁入东宫后,更是不曾消停,可是碍于宫里接二连三的出事,这才被俞嫔严禁管束了起来。于棋道上来说,这位皇子是有天赋的,太子妃也乐意点拨他一二。
“那我这就去慕华殿看看,也是许久没见过十六皇弟了。”太子妃颔首。
太子握紧她的手,关切低语,“若觉着累不妨先回宫休息,过几日再去看旻阳也成。”
“这个臣妾自然有分寸的。”太子妃抽回手,看向杵在一旁有些不自在姚妃,又对太子道:“既然殿下来了不如留下来喝几杯茶再回去吧。”
满殿的茶香雾气,沁人心脾。
“也好。”太子走到矮榻前,坐在太子妃原本的位置上,指尖拾起一枚白子对姚妃笑道:“想要在棋盘上赢太子妃可不容易,不过要赢我倒是挺简单的。姚妃,咱们来对弈一局吧。”
姚妃先是一愣,未及应承前,居然先转头去看了太子妃。太子妃却已在青儿的搀扶下往宫外走去,那抹纤细娉婷的身影,如此高贵,仿佛天上神女,不沾浊世片尘。
“姚妃,看什么呢?”太子手中玉子轻敲了棋盘,又唤了她一声,姚妃这才从恍惚中回神,走上前与太子并榻而坐,依旧由她执黑先行。
突然,心中莫名情绪翻腾,为何会有女子如此美好,集了万千宠爱在一身,让人嫉妒而又不甘,当有一天她也跌落尘埃的时候,又会是何种境况?
姚妃手持黑子,在玉盘一角重重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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