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伐大军出人意外的仅用了三天便夺下了庐陵,守城大将苏涣阵前受缚,他原就是汉王亲信旧部,对汉王忠心耿耿,眼见兵败如山倒,自知没有活路,也不愿受降,站在高高城头上就想拔剑引颈自戕,以全自己对汉王的忠贞之心。
他要死,偏有人不让他如意,白懿引辔勒马,在城门口时提弓飞射,一箭洞穿他握刀的手腕,将他救于刀下。其后命人将他安置在城中内宅里,更以他妻小的性命作要挟,若他想寻死,就送他妻儿陪他一起上路。苏涣原本还不信,在破城前他已嘱咐亲信家将送妻儿北上,直到白懿甩出一片金锁,锁上用小篆刻了‘喜宝’两字,正是他儿子的乳名。至此他才相信自己妻儿已经落在他们手上,再也不敢有轻生的念头。
飞羽营夺下庐陵后,只撤换了城防,保留城里所有文职官员全不作变动,原本心头忐忑不安的老百姓,眼看面前局势如此平稳,就好像经历了一场普通的战略演习一样,烽烟过后一切如常,也渐渐的开始继续过起寻常日子。
庐陵在三日整顿后,恢复正常,城中除了平时巡逻骑兵多了一倍外,跟往日里一模一样。
曦凰的帅营移到郡守的一处别馆里,所有文书军机都在此处理,每日都有许多高将校尉在别馆里进进出出。
一封南来的书信道尽家中安泰,却只字不提朝中局势和宫中情况。这封家信由皇后亲笔书写,委婉笔触下都似透出江南柔丽风情,一点不见风尘狼烟。如此安宁平静,反倒让曦凰心头隐隐不安。
“怎么坐在这里发呆。”有人推门而入,含笑语声柔柔浅浅。
曦凰从深虑中回过神,抬头朝他嫣然一笑,“家中有信过来,一切安好。”
“这是好事。”夜箴反手合上门,走入屋中。
“可是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曦凰起身迎向他,自然而然的缩到他的怀中将他抱住,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觉得自己不是统帅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不是所有责任一肩扛着的女帅,她也有倚靠,也可以在很累的时候寻到休憩的港湾,“你说我是不是太多心了?”
“是想太多了。”夜箴回抱住她,可惜在军中她都穿着铠甲,抱起来冷冷冰冰的恪手,没有以往那么温软生香,“就我所知皇宫里有焉逢、祝梨和横艾,谁能伤得了皇后呢,所以是你多心了。”
曦凰担心什么他比谁都清楚,在这个世上除了唯剩的一个亲人,还有什么能让她如此念念不忘呢。
“对,有他们在我还担心什么。”内外都安置了妥当,宫里也不会再出现第二个姚淑妃,所以没什么可担忧的……“谢谢你。”她踮起脚吻上他的眉角,他却徒然收紧双臂箍牢她的腰身,偏首吻住她的唇,一切缱绻尽付缠绵。
“可惜依旧没有哥哥的消息。”浓情过后,曦凰伏在他的肩头淡淡叹惋,府中所有开销几乎都放在寻人上面,就连宫中都派出人在全国各地撒网寻找,日子一天天过去,似乎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侯爷一定还活着。”夜箴五指梳过她的青丝长发,看着指缝间漏下的丝丝旖旎风情。
他说一定……
“真的?一定还……活着么?”她颤声追问,得到他的肯定后,更是喜不自胜,心中深压日久的忧急如焚终于可以缓过去了,“只要活着,怎么样都好。”曦凰抱住他,开心的笑声连连,将眼角湿痕悉数揩到他衣襟上。
夜箴哭笑不得的看她这可爱的小动作,心中软软的好似塌陷了一块。
“元帅。”恰此刻,门外传来不解风情的叫唤,曦凰听出来者的声音,忙跳出夜箴的怀抱,胡乱用手擦了脸。
“那我先出去了。”夜箴看她的窘样,会心笑道。
“哦,好。”曦凰边应着,边整饬衣冠,整个一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
夜箴看她搞得差不多了,这才回身打开门,屋外站着佩甲仗剑的白懿,看到夜箴时也愣了下,彼此颔首打过招呼后,夜箴便先走了一步。
白懿盯着他衣衫飘飘的背影良久,眼中神色变幻,直到他转到一片墙瓦后,白懿这才抬步跨入屋中,朝曦凰拱手抱拳。
曦凰已坐回案后,正佯装看着卷宗,听到他的声音后这才抬起头,正色道:“有事吗?”
白懿取出两封军函递上前,“子琮和宋濂遣人快马送来的。”
曦凰将俩封军报逐一阅过,继而不动声色的折回放好,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
眼看白懿还杵在那里不动,曦凰不禁蹙眉,“白将军,还有事吗?”
“末将有一事不明,还望元帅解惑。”白懿抱拳低头,语音沉着。
曦凰唇角一勾,仰身靠坐圈椅上,双手十指交叉横在身前,“你想问我为何迟迟按兵不动,甚至让子琮和宋濂屯守原处近乎半月之久,是么?”
“是。”白懿抬头,目光灼亮望着曦凰。
她不过是在等汉王的决断而已,半个月并不是她的极限,她等得起。只是与楚娴汉王私下里的话并不适合张扬人前,有些事并非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曦凰正思量措辞,怎么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门外又有人疾步奔来,语声惶急的唤了句,“元帅,帝都传来丧报。”
丧报?!此时此刻帝都又是谁突然去了?!
曦凰悚然从椅上惊起,心口一阵收缩,喉咙干紧,一时半刻居然迸不出半个字来。士兵将帝都来的传信使领到屋中后,径自退下,那信使只穿普通百姓服装,腰上却悬一枚出关符节,曦凰已觉有些异样,那男子单膝跪倒在屋中,双手递上一封白面书章,高声道:“九月十一日,德太妃驾薨于慧慈殿,皇上特准太妃遗体陪附皇陵,只是……”那人欲言又止。
曦凰讶然立在案后,有些难以置信,正在此际关键时刻,德太妃怎么就去了呢?这未免巧合的太过诡异了。
“只是什么?”曦凰语调冷下,五指握成拳撑在书桌上,指骨深凸。
那人顿了顿,缓缓道:“只是暂且秘不发丧。”
秘不发丧……岂非欲盖弥彰……
“元帅?”白懿见她神色不对,上前关切轻唤。
曦凰抬手表示自己无碍,目光沉静下来,又看向手持哀召的男子,“帝都里还有什么消息?”
男子低头回禀“宫中疫疾已经控制住,所幸只有慧慈殿及附近的永寿殿和长生殿受到波及,受疫疾所害共有七十二名宫人,其中有十二名已经暴毙,所余下的宫人悉数被圈禁隔离起来。”
宫中什么时候出了如此险恶疫情?皇后居然在信中只字未提,曦凰心中顿时急的火烧火燎。
男子像是能看透她的心思一般,又道:“后宫诸位妃主大安,皇后大安。”
曦凰粗喘一口气,伸手压住怦怦乱跳的心口,稳了稳遥遥欲坠的身子。
“你抬起头。”半晌后,她才平复心绪,各种疑窦终于浮上水面,这来传信的人不过是个下等士兵,怎会如此清楚宫中情况?
男子依言抬起头,满是风尘的脸上犹有些少年稚气,这张面容曦凰不会记错,正是宫变那晚前来侯府传话的少年。
他定定望着曦凰,眼中流露凝重神色,缓缓又道:“汉王妃留在慧慈殿陪伴德太妃,因而染疾,重病垂危。”
乌云拢垂天际,惊雷闪烁层云间,似有大雨将要瓢泼倒下,皇宫最西边的秋梧宫僻静森冷,终年不透几缕阳光,正是宫中诸妃人人谈之色变的冷宫。而此刻秋梧宫前佩甲持戟的内禁军驻守宫门前,不准任何人随意出入。
一乘鸾驾由远及近而来,鸾车上凤帷珠帘在暗沉的天际下闪烁光辉。车驾停在宫门前,内侍搬下脚凳,一旁宫娥挑起车帘,从车上扶下素鬓简服的皇后。
禁军见皇后到来,忙放下枪戟,单膝跪倒在地,皇后只轻道一声免,便携着两名宫娥直入宫中。
“请皇后止步,皇上有令,除了太医,谁也不能入秋梧宫。”两名禁军从旁斜出,横档住皇后的去路。
“让开。”皇后淡淡开口。
禁军有所踯躅,仍旧不敢违背圣命,坚持道:“请皇后暂避。”
“抗懿旨者当廷杖杀,你们准备好了么?”皇后淡淡微笑,目光微睐间尽显威严。
禁军守卫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彼此间相顾失色,皇后也不再看他们,拂袖大步而入。
满庭的梧桐树叶染上金黄颜色,落叶铺满一地,犹如金色织毯。偌大的宫中根本不见有宫娥内侍,满眼全是萧瑟景象。来到偏殿时这才能瞧见二三名宫娥脸上覆着丝巾,手捧药盏进出殿中。
见皇后驾临诸人忙上前见礼,皇后跨上玉阶低声询问王妃近来情况,药史女官在旁一一回禀,冗长说辞下就一句有用的话:汉王妃的病况并无多少起色。
“太医院不是已经调配出解疫的方子了吗,怎么还会没有起色?!”皇后在跨过第一道门槛时忽而驻足,回身喝问时语气渐严。
药史女官亦步亦趋跟随,“王妃中疾太深,那些药又太过温和,所以……”
皇后不耐听她啰嗦解释,挥手让她们退下。宫室里昏暗沉沉,只点了两三盏素灯,从风屏帷幄后不时传来干涩的低咳声。
皇后疾步转过玉屏,看到倚坐在榻上的楚娴身姿伶仃,容颜憔悴,恹恹无神的样子哪有往昔半分美艳娇嫩,整个人都似枯萎了一般。
“楚娴。”皇后低声痛呼,欲上前探看,楚娴见到她却蓦然慌了神,双手捂住半遮脸颊的丝巾竭力往床里缩,口中迸出尖叫,“拉开皇后,不要让她过来,不要过来!”
一旁宫娥拉住皇后,低声道:“娘娘,暂请按捺一下。”
皇后心急如焚,看向她与另一个小宫娥,而这两个伴皇后而来的中宫女官正是祝梨和横艾。横艾取出随身携带的一盒香草,拿过殿中空置的一只香炉用绢布拭尽里面灰尘,往内倒入七八种花草,用火薰烧。渐渐的,镂空花笼中升腾起袅袅浓烟,花香中带有刺鼻味道,肖似薄荷却比之更凉更烈。
横艾捧着香炉走到榻边将之放在楚娴枕旁,解释道:“这八味药草可解毒疫之症。”
“毒?你说这是毒?”皇后惊道,明明太医院说是疫疾,为何她们却说是毒。
“不错,这是传自苗疆的一种毒蛊术。”祝梨声音凉凉从身后传来,“太医们读得正经药书,当然不懂这旁门左道。”
“有人敢在宫里作下如此手脚,竟还没人发现。”寒意从脚底蔓延游走向四肢百骸,如果那人要害的是皇上,那么此刻躺在这里的岂会是楚娴?!“到底是谁如此大胆!”皇后咬牙恨声,脑中一遍遍想着近日来的情况,想要从中思索出蛛丝马迹。
“娘娘万勿焦虑,这人已经露出马脚了。”祝梨轻声低语,朱颜玉容上露出无比自信的笑容。
皇后看着她一时讶然无言,心中却莫名有些如释重负,她转目望向瑟缩床头的楚娴,又见横艾拿着香炉将整个睡榻帷帐里都熏满香,不禁追问,“你们既知这是毒蛊,那可有法子能解?”
祝梨抿唇一笑,横艾捧着香炉回过头,娃娃脸上眉眼弯弯笑如新月,“当然能了。”
“横艾身上有一半苗族血统,无论是白苗还是黑苗的蛊术没有她不精通的。”祝梨同皇后解释,并没有详说其实横艾会这些是因为她有个蛊王父亲。
施蛊去毒不能有外人在场,祝梨领着皇后转至偏殿暖阁,说是暖阁其实也荒废许久,桌椅格架上尽覆一层薄灰,残缺茜纱帷帐层层叠起,有些瞧不出当初鲜丽颜色。
“你们与曦凰认识很久了么?”皇后慢步踱至窗前,推开半掩着的窗户,乌云密布的天空下寒风盘旋,吹起庭中落叶纷纷。
祝梨伴在皇后身旁,束手拢在身前,回道:“我和横艾与郡主见面不过半日。”
皇后回头望住她,眼中诧色一闪而逝,却在片刻后恍然而笑,“曦凰用人倒是别具一格。”焉逢同祝梨横艾之名全部取自天干,焉逢曾有大哥举荐,本来他便是凤昀的人,想必祝梨和横艾与凤家也有所关系,曦凰这才尽心托付她们入宫的吧,难为这丫头如此有心替她找来这般人才。
祝梨只是淡笑不语。
“疏怠了那么久,是该好好清理一下宫禁了。”皇后怅叹,伸手扶住窗棂,满布灰尘的木栏上瞬时留下一道清晰掌印。
三刻过后,横艾这才从内殿出来,走到暖阁复命。
“楚娴如何了?”皇后见横艾的宫衫上印有斑驳血痕,不由心焦。
横艾露齿一笑,回道:“王妃身上的蛊已经除尽,只是余毒未消,还需细细调理一段日子。”
皇后如释重负,满意颔首,“真是有劳你了,横艾。”
“皇后严重了。”横艾调皮的冲祝梨眨了下眼,十分孩子气。
“只可惜德太妃没能挨过来。”皇后怅叹,“汉王知道后会作何感想,只盼他不要执迷不悟才好。”
“船到桥头自然直,娘娘不用担心。”祝梨淡淡说道。
皇后低头讪讪一笑,手指轻抚袖上华丽印纹,她怎么能不担心,此刻征战在最前线的人是她的亲妹妹,只要曦凰一天不回来,她就没一天能睡得安稳。她现在唯一的期望就是汉王罢手,停止干戈,曦凰能安全归来,其他的事情她也不愿再去多想了。
可德太妃却在此时驾薨,她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现在方便去探望王妃么?”皇后步出暖阁,望着内殿里一字摆开的风屏。
“王妃已经睡下了,娘娘还是改日再来探望吧。”横艾说话时偷偷与祝梨交换眼色。
皇后扶了扶额头,神色疲惫,“那我改日再来看望王妃吧。”
“娘娘若不放心,不如我留下来照顾王妃。”横艾如此提议,这话正合皇后心意,留下照顾楚娴的宫女她总担心手脚太过笨拙,如今有横艾帮衬,那最好不过了。
“有劳你了。”皇后淡淡一笑,由祝梨扶着跨出门槛。
横艾目送皇后离开,返身合上大门走回内殿,宫人都十分避忌这疫疾,通常不愿意来殿中,这反而方便了横艾,不用担心说话被人听去。
楚娴昏厥在榻上,气息微弱。横艾解下她脸上面纱,用指狠掐她人中,楚娴蹙了下眉头,缓缓从昏眠中醒来,她睁开眼,有些迷茫的看着横艾,似乎忘记了她是谁。
“王妃觉得好些了么?你身上的蛊已经去掉了。”横艾趴在床头,双手捧颊,笑眯眯的看着楚娴,摸样可爱如仙童。
“我……好了?”楚娴怔怔,吃力的撑臂坐起,横艾体贴的在她腰后塞上软枕。
她伸出手,白璧玉藕般的手上红色斑纹消退无痕,她一时激动难抑双手抚上脸颊,横艾早捧来一面手镜往她面前一竖,铜镜里的女子虽然披发憔悴,但白净的脸上再也看不见狰狞恐怖的红痕。
劫后重生的感觉,让楚娴忍不住捂住脸喜极而泣。
“听说汉王殿下正准备退兵。”横艾趴在床头,一手支颐,一手绕着头发在指尖打转。
“真的?”楚娴从双掌中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心中又惊又喜,这连番的好消息让她脑中有片刻恍惚,“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她只要他安全归来,怎么样都好。
“不过有人却想要汉王死哟。”横艾轻描淡写的笑说,撑起身子朝楚娴靠去,一手拢在唇边,如同在给她讲诉一个不能为外人所知的秘密一般,“在这朝中有人想要汉王与皇上拼的两败俱伤哦。”
楚娴瞪大眼睛望住面前的女孩,忽觉浑身一阵透心冰凉,如坠寒窖。
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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