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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照梨花(八)

常鸦鬓 痴娘 4827 2021-04-02 20:06

  宣旨的内侍也懵了,光凭借观察谢致那张无甚表情的脸,根本猜测不出谢致的心思。内侍惴惴道:“殿下,您这是要……”

  “孤要娶她,却不是要娶常蕙娘。”谢致面对众人,朗声道:“孤要娶的女人不改名姓,唤作常蕙心。她是会稽人氏,年岁卅四,与常尚书家没有任何关系。”谢致身子一斜,拉起常蕙心,与她牵手并立,道:“孤要娶的,就只有这一位常蕙心。不要她改名,不要她换姓,不要她换做别人。”谢致仿佛被人戳中了心底隐秘的疼痛,越说越激动:“我初心不变,要娶她,要堂堂正正娶,要光明正大的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非要改名字?!”他嗓音嘹亮铿锵,直将内侍吓得连连后退步,解释说这些都是皇帝的旨意,皇帝也是为了谢致好。

  谢致这才意思到刚才过于激动了,缓和了语气:“公公不必担忧,这些事与公公无关。臣记着陛下的好,至于这圣旨的,公公可以先给我,我亲自进宫向陛下说一说。”

  “多谢殿下。”内侍松了口气,将圣旨对折,双手捧给谢致:“还望殿下多担待。”

  谢致道:“公公放心。”伸手将圣旨收了,又命下属给内侍打赏,送内侍归去。谢致自己则转身回府,他牵着常蕙心转了半圈,却发现转不动——常蕙心呆呆伫在原地,双脚仿佛生了根。

  “回去啦。”谢致随口道,他伸掌在常蕙心面前摇摇,笑问:“发什么楞呢,一个太监的背影值得你这么看?”手掌右摆,谢致的视线里露出她的右眼,眼眶中盈着一半的泪痕,还有一半挂在眉梢。谢致一下子就慌了,好似下楼踩空台阶,心头发虚,不知道她在难过什么。他柔声问:“怎么了?”话一出口,谢致就自己反应过来,只怕是他刚才那番话,又把常蕙心感动了。他心底就小小的浮起骄傲意,还有小小的欢喜。

  果然,常蕙心说:“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挺让人感动的。”她又道:“我一时心里酸暖,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你。”

  “不知该怎么回应我?”谢致教她:“那你唤一声‘谢郎’来听听?”

  ~

  谢致入宫,将心中思虑向皇帝周峦奏明皇帝。周峦听后,沉吟片刻,颔首表示头道圣旨里,的确有需要再商榷的地方。正月初三,周峦重新下了一道圣旨,封常蕙心做一品吴国夫人,将她许配给谢致。

  此时,谢景的斑斑劣迹已在宫里宫外传得沸沸扬扬,许多人已从不同渠道得知常蕙心是谢景前妻。这道圣旨一出,难免有非议的,平日里谢景上朝,或者出行,总有那么一两道怪怪的,玩味目光投向他。承受着这目光,谢致心里反倒舒服了,通体畅快,他就是要娶常蕙心。

  谢致再次入宫谢恩:“臣屡次让陛下费心。陛下的恩情,臣感激不尽。”

  原本坐在圈椅上的周峦站起来,“小事小事,三吴啊……”最近,周峦听见常蕙心唤谢致“三吴”,询问后,得知这是谢致小名,周峦竟也跟着唤起来,“三吴啊,具体日子你俩定了没有?”

  “亦早不亦迟,再则我们也不早了,定在正月十五元宵节。”

  “这么早?”周峦脱口而出,继而改口道:“也不算早,还在年里,新婚逢节,喜上加喜,十分适合。”

  谢致却另起话题:“臣听闻,陛下打算从初八开始,将他游街示众,连续七日,直至十四?”

  周峦直言不讳:“是,我心里是这么打算的,游街七日,正月十四,游街完。正月十五你要成亲,不宜斩首,就推迟一天,到正月十六,年也过完了,城门口将谢景斩首。不过这事还得同你商量下,你没得异议,我才会命人拟旨。”

  只须臾沉默,谢致便道:“臣无异议。”

  周峦喜道:“那太好了,斩完谢景,前尘旧事彻底了结,你与蕙娘也喜结姻缘。”周峦自个儿在那乐,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发现谢致始终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峦心里有些紧张:“三吴,你……还有什么想法么?”

  谢致竟掀袍跪下:“臣有一事,恳求陛下应允。”

  周峦整颗心猛地往下沉,他心中已自猜着了八分,既觉得黑暗难过,又觉得可笑心凉。周峦面上保持着笑,却搀扶谢致:“朕说过,殿下你永远不需要跪的。”周峦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掩着心中凄凉,明知故问道:“是什么事呢?”

  这一刻,谢致心中竟生愧意,不敢直面周峦。他低下头去:“正月十六,嘉节已过,臣夫妻二人,想回江南看一看。”

  周峦的语气越来越温和:“那你们几时回来呢?”

  谢致心中越来越不忍,刹那间竟有动摇,心想不如善意地欺骗周峦,骗他说三五载便归。谢致牙一咬,答道:“暂时归期未定。”

  许久听不见人说话,殿内周峦和谢致的呼吸均是愈来愈弱,最后微弱游丝。

  周峦缓缓退后,最后退到桌子后面,圈椅前面,方才启唇笑道:“你们要偶尔回来看我。”没了在甬道里说讨厌话的蕙娘,没了揽着肩膀任他哭的三吴,他,周峦,天下之君,一个人守在京城里,会很寂寞的。

  周峦觉得自己有点腿发软,站不住,他悄悄扶住了圈椅,不让谢致发现。心里其实还有许多嘱咐的,送别的,舍不得想挽留的话想说,可是一个字也不能说。

  因为他是皇帝。

  这气氛太令人难受,谢致觉得再憋下去,自己的眼眶也要湿了。他猛然抬头,直视周峦双眼,承诺道:“陛下放心,臣一定会携妻,时常回来看你的!”

  “哐当”数声,竟是周峦踢开的圈椅,绕过御桌,走过来展臂一把抱住了谢致。

  谢致一楞,身子僵了下,继而豪迈大笑,亦展臂拥住周峦。

  良久,谢致听见周峦轻轻在他耳畔道:“好兄弟。”

  ~

  正月初八,谢景被游街的第一天。

  百姓们起初还有些怕,仍忌惮着谢景曾做过皇帝,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不知是谁扔出第一个石子,掷起第一道浪,百姓们纷纷尝鲜,石子、菜叶、鸡蛋……纷纷向谢景投掷去。

  起先民众们是默然投掷,渐渐的,就有了叫好声。再后来,又添了对谢景的叫骂声,对谢景的谩骂,起先骂的是他证据确凿的劣行,例如窃国卖国,杀妻杀子……到后来就什么都骂了,子虚乌有的罪状,只要大家都想得出来,就会加上谢景身上。

  百姓们越骂越愤怒,寒冬的街道上仿佛烤着炙火,涌着热流。虽然从细处说,谢景的所作所为并不曾伤到这些百姓,百姓们却突然像痛恨灭门仇人般痛恨起谢景,发自内心的声讨他。怒与愤恨愈燃,百姓们咬牙切齿,若不是有禁卫维持秩序,百姓们定会一拥而上,将谢景生生焚死,或是千刀万剐。

  某家酒楼内,还是去年那间厢房,那扇窗户。谢致举着水晶镜,只对着窗外望了一眼,就将水晶镜放下。他的眸色晦暗不明,幽然道:“一场狂欢。”谢致将水晶镜放到一边。

  常蕙心闻声将水晶镜捡起,举在目前看。两侧街边围绕的百姓多,道路拥挤,谢景的囚车走得很慢,所以常蕙心通过水晶镜远眺时,仍能清清楚楚瞧见谢景:谢景十分消瘦,两颊深凹进去,老得都辨不出年龄。他蓬头垢面,阴暗的水牢里待多了,导致谢景此时一直眯着眼睛,不敢直面阳光。因为常时间被绣铁桎梏着,他的手腕和脖颈处均成紫红色,肌肤甚至开始出现腐坏,想了他的膝盖和脚踝应该也一样惨不忍睹。

  大冬天的,百姓们手头囤积最多的就是大白菜,“啪”的一颗大白菜朝谢景脸上砸去,正中下颔,瞧见他嘴里渗出了血,估计是牙齿被打掉了。谢景竟然嘴角带血,颤声笑了出来。常蕙心瞧着谢景的面部表情,仿佛能听见他的笑声,令人发毛。

  百姓却是不怕的,他们沉浸在对谢景的声讨声中,常蕙心将水晶镜往下移,发现一个小男孩,最多不过五岁,站都站得摇摇晃晃,竟也伸着十指向上,指着谢景面门痛斥。孩童小小年纪,受气氛感召,神色颇为凛然,俨然化作为道义。

  常蕙心忽然想起来,她上一次通过水晶镜远眺谢景,亦是谢景上一次游街,还在去年春天。那时候,谢景身为皇帝,携皇后京郊祭祀,后头跟着长大成人的太子,江山稳固同时子孙万代。明君功德,万人讴歌。谁知区区只一年光景,就墙倒众人推,真的是“阶下囚,俎上肉”。

  再回首,谢景那万般风光,已成虚无缥缈。

  常蕙心轻轻叹息了一声。谢致听到这声叹息声,出声道:“我曾同你说过,当年我在桌里发现你沉睡如尸,一时哭泣失神,还是大哥站在身后拍了我的肩膀,我才转过头来。大哥说你不是睡了,是死了,我当即打了大哥一拳。大哥不还手,说是床笫间失手杀了你,他也颇为难过。”

  常蕙心点头。这事她与谢致初逢时,他便向她讲了。只是那时常蕙心对谢致处处防备,便没有相信这是真事。

  谢致道:“这事,其实我只讲了前半截。那时刚与你重逢,我一点私心,生怕你去找大哥,就没将后半截讲出来。”如今,谢致可以放心大胆说了:“我哭到不行,不理大哥在身后呼唤,直接就往马厩冲。我骑上那匹唯一上了鞍的马,冲出家门。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骑术也不佳,就一个劲往前冲,不久后,我就听见后面有大哥在喊我,一声声唤着‘三吴你回来’,我回头望,发现大哥骑着家里没上鞍的马,一直在后头追我。我失了神,手上的缰绳没拽住,立刻从马上跌下来,失却控制的马就要在踩我。大哥在后头焦急喊着,声音都变了,我的心都发颤了。大哥飞过来,将我压在身下,替我挡了马踩那一下。不,不是一下,是连着好几下,能听见大哥右臂骨头碎掉的声音。我虽然仍恨着他,却忍不住了问他是不是胳膊脱臼了?大哥说脱臼不是这样的,又说他没事,又说抱我回家。”谢致讲到这里,声音哽咽,常蕙心以为去他哭了,抬眼瞧时,却发现谢致眼睛干干的,没有一滴眼泪。

  长长一段旧事,回忆到最后,他却仓促收尾,道:“然后,大哥就单臂抱我上马,我们骑着一匹马回家了。”

  常蕙心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谢景的囚车早就走过了这条街,透过厢房的窗户,能听见热闹的街道逐渐归于寂静。常蕙心攥着水晶镜:“我把这水晶镜收起来吧。”

  “好。”谢致只说了一个好字。

  临到两人要离开厢房了,谢致突然转身,回头望向在咫尺的常蕙心。常蕙心问他怎么了,谢致却轻轻淡淡地说没什么。走了两三步,迈出房门下楼,他突然又说:“没什么好后悔的。”他做过的事,从不后悔。

  常蕙心在谢致身后建议:“三吴,我们十五成亲,十六日寅时就动身离京,早点走,可好?”

  谢致点了点头。

  ……

  这厢,谢景的囚车环城打转,轱辘轱辘碾过容府所在的街道。容桐隐在人群中,睁着一双大眼,目睹谢景的惨状。

  容桐负手立着,心想:谢景真惨,被这么游街。容桐又想起来,自己也曾游过一次街,但那和谢景可是大相径庭,他穿着官服戴着高帽,高中榜眼,马踏春风。

  容桐旋起嘴角,绽放了一个稍微带着愉悦的笑。他转过身去,伴着阵阵咒骂谢景,讨伐谢景的嘈杂声音,容桐远离人群,推开了自己家中的大门。

  容桐一踏进府内,就立刻关紧了大门。

  袁宝林前些日子流了孩子,身子变弱,一直调养都调养不过来——其实是容父不上心,根本就没给她开什么好方子。

  袁宝林要不是这会下不了床,早出门去救谢景了。

  袁宝林一见容桐进屋,急忙问道:“容大人,陛下怎样,他还好么?有没有受苦?我隐约听到府外有人在咒骂陛下。”袁宝林侧身,情急之下差点从床上跌下来。

  容桐扶住她,不急不缓道:“陛下很好,屋外并无人咒骂陛下,娘娘是思虑过多,听得恍惚了。”容桐拍了拍袁宝林的手背:“娘娘好好养着身子吧!陛下暂时还不知道娘娘伤了身子呢!”

  容桐这么一提醒,袁宝林就怯了,心虚谢景要是知道她没了孩子,还会不会继续宠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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