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萱低声咂舌,悄道:“那往后要怎么办?娘娘若醒过来,那咱们王妃……”
她没说完这些没影的猜测,便有人急急来叩门,打开一看,却是一个不甚熟悉的侍女。她四下环顾,有些慌张的推门进来,见了青鸾就道:“是以琼姑姑让奴婢过来传话的——她说,先前娘娘出事之前,皇上曾让国师求签。后来竹签掉下地时,便适逢娘娘出了事。因此,那签上的内容无人知晓,但据推断,兴许与太子殿下有关。”
青鸾关心则乱,一听与萧统有干系,当下又悬起一颗心来。细一想,便也明了了——皇帝兴许心中迟疑不决,因此才在除夕时召全摩来求签请天意示下。但随后因为情势变化,全摩便将竹签收在了自己身边,也便是意味着,他甚有可能心怀叵测,签文的内容,必是对萧统不利。
“以琼姑姑呢?她现在何处?”
那侍女摇头,道:“姑姑现下脱不开身,不但要时刻奉皇上的昭命,还要看顾娘娘这边,实在分身不得。她让奴婢过来传话,只说让您自己灵机应变。”
青鸾点点头,心下明白以琼这是在向自己施恩,又想起一件事来,问她:“那国师私藏签文在自己身上,你们是如何发觉的?”
“这是娘娘早有吩咐的,她说那全摩国师齐心不正,只要他进来远瀛殿,便要设法派人时刻盯住他的一举一动。因此先前,咱们提前埋下了人手,就隐藏在殿中衣橱暗柜内,为的就是看清他的一举一动,防着他对皇上和娘娘不利。”
青鸾再度无言,心道沅芷夫人果真料事有远见,但可惜,如今她昏迷不醒,无法再助力于眼前。
但当务之急,便是要找到那支被全摩藏起来的竹签,于是再问道:“那当时可有看清那竹签上的字句?或者,是那一支灵签?”
宫中所用的观音灵签沿用当下民间常见的双数,取一百为整,签筒内密密麻麻挤满,竹签落地不过片刻之间,因此要隔着橱柜的门缝将签上的文字或者签数看清,其实并不容易。但那侍女却立即点头道:“有,好像是什么……遇仙……”
青鸾心下一沉,道:“董永遇仙?是不是这一支?”
见那侍女连连点头,她更是心凉如寒冰浸透。
这是一只下下签。
临风冒雨去还乡,正是其身似燕儿;衔得坭来欲作垒,到头垒坏复须坭。
暗暗思付道,看来这全摩的确是怀有歹心,他以此签文来暗示皇帝,及早将心中该断之事了结——这显然是指向东宫太子。而所谓仙女,又寓意深刻,便不是指向丁贵嫔,亦跟其脱不开干系。
当下不由冷笑,沉吟片刻,先打发那侍女回去,道:“你先回去,我都知道了,回头再有什么消息,我该如何知会你家以琼姑姑?”
侍女说了一处香云轩,似乎是远瀛殿中小佛堂所在的方向,而后匆匆而去。留下青鸾站在原地踟蹰,金萱更是云里雾里,追问道:“姑姑,什么是董永遇仙?这支签文十分的不详吗?”
青鸾点点头,叮嘱她照看好掌珠,自己便走出了内室。外头仍是漆黑一片的冷,不觉已至深夜。而四下并无丝毫喜庆之气氛,见远处有宫人行来,身后还跟着侍卫,青鸾便大方问道:“那边是什么声音?怎么这么晚了还不消停?”
那侍卫便上前答言道:“是汪大人正在连夜审讯这些牵连进去的宫人,皇上有旨意,宁可错杀万不能放过,所以今夜只怕安宁不了,您还是回去屋里罢。”
青鸾一听汪静枫在此,便觉略有周旋的余地。而后在巡夜的侍卫和那一群宫人走后,便循声而去。
到了那一处挪作了牢房的下院前一看,果真依侍卫所言将诸般讯问用具铺设了满地,诸如老虎钳抽筋蹇之类的,上面还有斑斑血迹,看着甚是吓人。而几个先被扯出去的宫人,早已吓得泣不成声。接着便是询者的的厉声呵斥,此后便是鞭笞声,痛呼声,哭嚷声响做一片,偶或夹杂着树顶一两声寒鸦夜啼,只觉纷杂不堪,真是人间乱象。
青鸾望了望天边的黑云密不透风,只觉面前景象可憎,心下不由厌恶不已,正要掉头转身时,听一熟悉的声音道:“章大人,请进来说话。”
定睛一看,原是汪静枫在两内臣簇拥下,走到离她不远的廊下,正朝她拱手相迎。她本来心中已经差不多要放弃这一步了,见状反倒生出一点希望来。于是走上前,与他道:“青鸾见过大人,听闻皇上将案子交给大人来处理,显见对大人十分的器重。”
汪静枫因一时间揣摩不透她的来意,也是应付了一句官话,两人便先后进来内室。不过他先吩咐道:“先停一下,再逐个逐个的拉去问话,看有无破绽之处,便对此人加以重刑审问。”
青鸾听他如此发话,好像那些宫人的性命血肉全不要紧,心下思付这内府到了他手里,便成了地司一般的所在。但总算搭上话,于是顺势问道:“大人先前可见到了殿下?”
汪静枫闻言便眼前一亮,旋即四下警惕的看了看,颔首道:“是,先前远远见过一眼,只是没能说上话。”
又道:“殿下对我似乎印象不太深刻,想是我其人平庸,又无甚长处罢。”
青鸾微微一笑:“怎会?只是殿下如今处境艰难,于宫中内外,都要谨慎再谨慎。这一点,大人也是知道的。”
汪静枫随之附和,青鸾这才低声道:“不过眼下有件事,我想拜托大人——”
是夜,禁中按制守岁,终夜不眠,以待新年。远瀛殿中愁云惨淡,却不妨碍显阳殿中的丁贵嫔靓妆丽服,扶案独坐。她神色淡然,挽起衣袖,用小盂取清水,施入砚台,取墨块开始细细研磨。
耳边是喧天的爆竹声,眼前明时是烟花映天,如霞照锦;暗时是无可奈何,开到荼蘼。偶有风从窗棂中吹至,带来硝药刺鼻的气息,也裹挟着不知来自何处的宫人笑语,她便略住动作,侧耳倾听,想从其中分辨出一个声音。
周围是如此的繁华热闹,如锦上添新花,烈火烹滚油,她却知道,于自己而言,便是花至荼蘼春已尽。
墨到浓时,她行至箱笼前,揭开盖子和重重叠叠的遮掩,取出了一本青皮字帖。她铺纸,湮笔,在寒梅盛放的绮窗下开始临帖。墨香和梅香,柔荑把柔翰,侧啼擢笑,策怒磔悲,这文字与写字的人一样,虽宇宙之广袤,难求雷同,她从未有如此地痴心于某种字体。
那字帖上收着他年少时抄写的累累诗文,有他自己做的,也有前人的。
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势或互乖,境或不同,唯有此情不更移,使心隔千古而相通。
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她在鲜克有终四个字上面,良久沉吟。待听得殿中响起孙儿萧欢的笑声时,才搁下手中的笔墨,转头微笑问道:“可是太子妃将小世子带过来了?请她们进来。”
又传令:“皇上龙体抱恙,今夜便只有我与诸位娘娘们一道守岁了。”
蔡妃携萧欢进来时,其时后宫诸位娘娘早已到了,正围着低声说笑。因皇帝病倒的消息密不外传,沅芷夫人之事更无人知晓,因此众人只道是皇帝黏在远瀛殿中不肯前来,又因他早已远离后宫,平素极少与她们会晤,是以娘娘们竟日无聊,又无可拈酸吃醋处,私底里相处得倒颇为和睦,莺莺燕燕十余人,老远便闻得一片笑语声。
蔡妃听了,不由轻轻皱了皱眉。众妃见她母子二人进来,也纷纷起身寒暄。蔡妃与众人打过照面,这才被侍女请进内殿,丁贵嫔先将萧欢拢在怀中亲抚了一番,又朝她道:“春晖宫年久了,我年前已令内府开春之后便要进行修缮,日后你们进宫来,若要在那边临时歇息,也要问问你的意思如何?”
说着,便取了手边的宫殿图纸过来,递给蔡妃。
原来春晖宫是太子未建东宫之前,在宫中所住的内殿。后来迁出去之后,便一直空着。太子妃蔡氏偶尔进宫来,若午间歇息时,仍会带人前往那边,并不歇在显阳殿偏殿中。
不过此事并不要紧,蔡妃便觉有些奇怪,为何丁贵嫔会在此时提及?接过图纸之后,她道过谢,却见丁贵嫔看向萧欢,若有所思道:“欢儿今年已经四岁了,你要好生教导他读书写字。我亦有向皇上提及过,开春便为他开学堂启蒙,几位大学士,都在议定中。”
蔡妃应了一声是,隐约觉得略有不详之寓意。但丁贵嫔说完便起身,道:“出去罢,总让她们等着,也是不好。”
她起身先行,身后自有数位侍女簇拥。而蔡妃在起身时才见到案上的那副字,最后的“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令她心中骤然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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