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贵嫔最终并未追封皇后,只是皇帝下令,丧仪以皇后之礼安葬。但如此一来,六部三司的官员们又生出了无限遐想——原本中宫皇后便为国母,一旦薨逝便该以国丧而论。如今却倒好,既不追封,一介嫔妃要以皇后之礼下葬,那么到底该不该发国丧之令?又是否召回所有藩王与外放京官回宫治丧守仪?
光这两件事,群臣们又是议论纷纷,各执一词,一时间难以定论。
且除此之外,还有一样更要紧的。前日皇帝下旨召晋安王与庐陵王回京奔丧,但其余几位亲王却未有明旨示下。于是这便又引发了两派言论,一派言可返二字,说明也可不返,如南康王本身便有足疾,封地且远,他不必必返。邵陵王萧纶并非丁贵嫔所出,也不返京才是正论。
况京内嫡长有储君,亲子有晋安王,足可以主持丧仪。一派则言本朝以孝治国,以礼立国,既以皇后之礼来治丧,那么诸位皇子回京便是正理,否则何以为天下臣民典范。
因为治丧之事,皇帝下令辍朝五日。群臣们没有当面争辩的机会,只得各自先将丧服预备好,等待旨意后再相机行事。
京城中因此事而阴霾压盖大好春光,而远在千里之外的荆州王府,掌珠甫一露面,也是被忽如其来的一记变故弄的措手不及。
王府后院有一处院落,坐北朝南,建时便是以正房的规制来定。掌珠入府之后,便被引入此间,由萧绎亲自领着她在后院各处都走了一圈,观花赏景之后,方指着院前那副尚空的牌匾问她:“还没有题名,你道起什么才好?”
掌珠抬头打量四下,心中很是好奇与感慨——莫非此地便是自己日后的安身立命之所?荆州远离京城,的确是连透入肺腑中的空气都大有不同。而院落外的天空此时正是微微泛粉的淡青色,如此细腻柔和,宛若多少炉火纯青的匠人调和仿制,千窑烧破后,想永久留在一枚瓷器上的颜色。
院内还种有一株硕大的垂丝海棠,这花树更是蔚为奇观。一棵树上,竟双姝齐放,苍干虬枝上半树胭脂色妖娆的未放的花,半树冰雪色素洁的盛开的花,如此奇异的美景,就连掌珠都从未见过。
青天上有流云容容,青天外有和风翦翦,风中片片冰雪色的落花如雨一般,翩翩坠落,于是她脱口道:“这花树怎么只开一半?就如女子的半面妆一般,既美而又引人无限遐想。”
萧绎并未听过什么半面妆,不过闻言亦以为风雅意趣,当下便附和道:“你形容的倒是十分贴切,不过以半字来提名,却总恐嫌有不能圆满之处。不如……”
“便叫冰玉轩吧!我看这一树海棠花开如雪,落地如冰,真是想不出来,若到了夏秋冬季,又该是何等美况?”
见夫妻二人久别重逢,似有无尽话语细细说来,青鸾便率众先行退下,只余下两人在阁中低语。然,片刻之后,便听管家来禀告,曰:“王府外有一位小娘子,手持王爷的书信,说是路过荆州,特来拜访。奴才不知该不该请她入内,便先来回您一声。”
青鸾一路疲惫,此时堪堪坐定,下面的人端了茶水点心上来,她半是阖眸歇息,一面留神听着外头的动静,只是奈何心内却无端的十分焦躁。
她一听这话便知道定有缘由,于是问道:“那小娘子贵姓?既是手持王爷的书信,那管家可曾鉴定过是否属实?”
她本以为对方只是风尘中人,或是萧绎来荆州之后,无意招惹的一些蜂蝶。但没想到,管家一番细诉,竟是远在定州的晋安王妃王灵宾,将自己那堂妹都安插到荆州王府来了。
此事首尾金萱和迦南都清楚,当下金萱已然忍不住,尖刻道:“好一位世家小娘子,他琅琊王氏也果真做得出,就连这样下乘的手段也使得出来。”
青鸾亦是一声冷笑,不过须臾之间,她却觉得时机未免太过凑巧。若无内应,来人又岂能将时日掐算的如此精妙?心中瞬间警觉起来,于是起身道:“既是贵客临门,咱们王妃这会儿没空招待,我们却不能失了礼节。”
说完,便领了金萱和余下的七个侍女,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前庭而去。倒无意中把原来特地出来回话的迦南又撂到了一旁,由始至终,也没插上几句话来。
青鸾既出了面,也毫不含糊,先执礼工整的迎了人进来,却不领入后苑,只在中庭客舍中烹茶款待,又话中有话的寒暄了一番,最后才半是为难半是感慨道:“原来小娘子路上遇此变故,难怪,晋安王妃会让您转道来此。”
这王沅溪本也出身巨族,只是如今王氏族中内讧纷争日益频繁,她父亲又是个定不下心性的人,母亲好强好胜却并无多少手腕,如今家中都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只盼她能在晋安王妃这个堂姐的提携下,嫁入湘东王府,便是做个侧妃,也尽够家中能安稳十年八年了。
而青鸾与她本算同族堂姐妹,不过初次相见,一番交谈之后,心中便不由替其惋惜生憾。论姿色,她充其量不过中上美貌,与掌珠的倾世娇颜相比之下不免黯然失色。论心性,她自幼并未得到名师大士的指点,一心所图之事,泰半都写到了脸上身上,就连高华贵洁的世家女子的姿态,她都只能学得三四分的模样。
如此庸常之人,为何王灵宾会以为,她能离间萧绎与掌珠之间十余年的青梅竹马的感情,而不惜花费诸多时间精力,也要将她送来荆州?
不过此事干系重大,她在与王沅溪会面之后,便道:“娘子路上辛劳,便请先休息着吧。此中乃是王府客舍,一应物品皆是齐备的。若有什么短缺,娘子只管让人来回奴婢便是。今日王爷与王妃也是久别重逢,想来定有无数的话要细说。奴婢便私自做主,明日一早再回明两位主上,还请娘子见谅宽恕。”
王沅溪此时身着一身绯色春装,一张年轻稚嫩的脸上不见多少风尘仆仆之色,却有几分焦虑与不安,闻言笑了笑,语义中亦不乏诚意:“无妨,是我唐突打扰了,又烦劳章女史与我枯坐半日。”
青鸾起身告退,正逢王府侍女送来一束新剪下来的粉色芍药入内,奉与王沅溪身边的人作为插瓶观赏之用。王沅溪看了看那花,便赞道:“这花真是极美,荆州大地果然与京城又大为不同。我犹记得,此时京城芍药尚且不是花期,便要观赏,也要再等多半月有余。”
青鸾心中一嗤,面不改色只是意味深长道:“那是小娘子从前入宫少的缘故,奴婢记得宫中花棚孕育的余容花,每到此时便会隔日送至王府,皆因我家王妃爱好此花娇艳新美,皇上和贵嫔娘娘便格外留了心,故有此赏赐。”
又道:“其实原本也不需皇上和贵嫔娘娘如此煞费周折,王妃的娘家徐府后院也有花棚,一年四季常温不变。便是珍品牡丹也有四季花期可赏,更何况芍药只是春之花神,于百花之中并不算得尊贵?”
她一番话语暗藏锋刃,听得王沅溪与身侧的几个侍女皆相顾惘然。而后含笑告辞,却在檐下的和风暮色中借故去而复返,果然便听见屋内压低极地的声音,蕴含愤懑与羞恼之意问道:“这是什么意思?羞辱我娘家势不如人,我琅琊王氏便果真不如她东海徐府吗?”
说话者分明的王沅溪,其后又禁不住气怒,起身便要将那一束已然插入花瓶中的芍药花扔掷出来。左右自是连忙劝阻,并苦苦哀求道:“娘子稍安勿躁!咱们初来乍到,万不可落人话柄!此行之前,晋安王妃便再三叮嘱过,徐氏身边最为可怕亦是最为棘手的便是这姓章的女史。不但徐王妃对她言听计从,就连王府上下亦为她所掌控……”
王沅溪似被抢下了手中的花瓶,不过仍愤然难平,道:“她不过是一介女史!在人前还要自称奴婢,便能有这样的胆量来奚落于我?我总算是王爷请来的客,她如何就敢这样嚣张?”
青鸾听到此处,不由皱起了眉。她在与王沅溪会面时,便再三追问那封书信的内容和由来,不想对方却一再回避。而今看来,萧绎似乎的确有书信与她,亦曾做过邀约之请?
若是如此,那事情显见会比自己之前预测的更加棘手许多。但青鸾思来想去,也不能明白,萧绎为何要邀约王沅溪至荆州王府?莫非,此中还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
次日一早,待她当着掌珠与萧绎的面,回明王沅溪到访之事后,果不其然,萧绎当即便颔首道:“是,孤曾修书与她,邀她有空时顺道来荆州游玩数日。”
他说完,见掌珠看向自己,又连忙解释道:“但我此举的确事出有因,过得数日,你便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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