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妃忽然觉悟到,自己从前执意不听家人劝诫,嫁入东宫作了侧妃,其实早在那时,便已将余生的安康与幸福都双手交给了他人来定夺。而以她的出身,自小便被教导不可为人妾室——此而今才明白,那不是家人的清高自诩,而是一种深刻的人生智慧。
可惜,现在才明白,已是晚了。
暮春的暖风吹拂起沈妃身上洁白的丧服,她忽然惊觉自己原来已不复曾经的勇气与信心。那个青春时代因为喜欢一个人而义无反顾的沈丛霜,如今已不再青春。她的心,她的身,此刻是如此的怀念那些回不去的过去。
而东宫一梦数年,她与萧统,与太子妃蔡玉笙,三人之间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关系?世人或者看不明白,但他心知肚明,她和她也心知肚明。不过是一起小心翼翼而执着的维持着一种平静和谐的假象,而今这种假象被蔡妃无意中打碎了。
她在感觉到轻松的同时也感觉到了一种无法弥补的遗憾,毕竟那小心维系出的表象还是静好的,以及那表象中的某些细节,譬如在一些年节时候,他会与她跟蔡妃一道,出现在世人眼中。那时候她是他的侧妃,世人都会无比仔细的在她脸上和身上去寻找一些他是否宠爱她的痕迹——昔日就算是这样探究的眼神,都会让她心中暗自欣喜许久,过后亦会反复回味着他不经意间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或是一些细小不起眼的动作。
而今这些回忆就如潜伏的心疾一样,在她梦回午夜时突然发作,令她渴望改变又不甘舍弃的心隐隐生痛,令她不再灼热生辉的眼微微发酸,更甚者,令她午夜难眠时辗转反侧,不住的追问着自己,到底所为何来?又所谓何求?
她的一生啊——看似年轻而不可测的未来,前面的路,她到底该如何行走才能不会一错再错?
丁贵嫔的突然薨逝,众人听说的原因是急病卒,只为极少数人知道真正的原因是焚香自尽,但是最终被公认的原因,却是死于抑郁与绝望。
世人皆知,丁贵嫔虽诞育有三位皇子,但她出身低微,朝中无外戚,族内无高官,三子当中,东宫自小便被隔离交由几位重臣太师教养,所有课业都由皇帝亲自过问,母子之间执礼甚严,就连东宫的内务,她都甚少插手过问。
而其余二子,萧纲与她感情甚笃,却被皇帝发往了封地。萧续资质平庸,亦不讨她欢心,在如此境况下,就算她贵为六宫之首,但却始终与后位无缘。在皇帝近年又十分偏宠沅芷夫人之际,又对东宫生出了龌龊,而此番沅芷夫人离奇昏迷不醒,宫中不胫而走的都是关于丁贵嫔与其相克的传言。
三十载若幻若真的皇后梦一朝粉碎,内外皆无援手,只靠自己一人独立支撑,一个女人无法承受多重打击也在情理之中。青史上也未尝没有过类比,众人自然会想起如汉武皇后卫氏者。
当然还有更少数的人以为的原因,是与阴谋有关,这则属于暗室之论了。一般臣民尚不可怀据这等悖逆心思,因此便是心怀此论者,也只能躲在无人处私下揣测。
不论何种,这出人意料,突如其来的丧事,也是彻底打破了之前前线,朝廷,皇帝,储君,重臣,亲藩几方牵丝映带的微妙平衡。在众人说出“失衡”二字之前,政局已经突兀而彻底的失衡。
对于东宫萧统而言,生母丧,自当守制三年。而三日后,在皇帝下旨命礼部考订贵嫔丧服之制,各宫和在京文武官员给发白布制丧服的同时,令太子在内臣子们无比头痛的问题之一,便是争论该不该以国丧之礼仪来安葬东宫生母,以及究竟要不要召回晋安王和庐陵王。
而几番争执之后,礼部官员负责引经据典,言援照本朝之前有过的成例,以为丁贵嫔贵为东宫生母,礼节仪制上可以皇后之尊来治丧。并同时以此为凭据,向天下发布国丧之讣闻,以彰显天家亲情伦理。
但至于名分上,是否由皇帝下旨追封其皇后之位,则两派之间吵的不可开交。最后,就连两派为首之官员都气咻咻反目,各自拂袖继续伏案查典引例去了。
而远瀛殿中,“久病初愈”的沅芷夫人正神色楚楚的倚靠在皇帝怀中,不时拭泪道:“臣妾入宫多年,一直以来都仰仗贵嫔包容庇护,是以臣妾绝不相信,贵嫔会暗中谋害臣妾。”
少卿又抬起头,看向皇帝道:“臣妾以为,陛下心中定然也是不信那人的招供的,不是吗?”
皇帝苍老浑浊的双眼中神色复杂,看着眼前仍美貌倾世的妃子,一手不无怜爱的抚摸着她鬓角的顺滑青丝,一面道:“朕自是不信,历来后宫便多是非争端。但贵嫔的为人一直端正,处事公允,这才令她治下六宫太平安宁。所以,便是内府审出了证词和证物,但朕也一直并未采纳和诘问于贵嫔。”
“那缘何忽然之间,贵嫔便薨逝了?皇上,你若不告知臣妾真相,臣妾只会以为,都是因为臣妾的缘故。”
面对着沅芷夫人的追问,皇帝再度沉默了。过了约莫一刻钟的时候,就在沅芷夫人都要以为自己什么都问不出来时,他忽而开口道:“贵嫔并非病逝,她是焚香自尽而身亡——此事不与你们任何人相干,唯有朕心中知道,她之所以这么做,一是因为对朕失望心寒到了绝路,二是因为,她亦从来没有真正放下过过去的一切。她此举,既要让朕心中对她永远愧悔,又要逼使朕不得不保全她的太子。三十年了,她陪伴朕半生,也曾恩爱情深,没想到,最后却是用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与朕永远的作别,此生不复再见。”
沅芷夫人闻言,颇为震惊的缓缓从他怀中坐起身,而后惶然道:“您说贵嫔是焚香自尽?那——”
“那日宫宴时,她有意说错了那支芍药花的花名,其实朕记得,当年她说的是千重春殿,不是千重殿——而她与朕相识相遇,到如今正好二十八年,朕心中也记得清楚,朕只是有意做个糊涂。因为朕以为——她需要适时的敲打一下,提点一下,这样才能让她更好的做好自己的本分。却没想到,原来她心中已对朕攒够了失望与心凉。朕这两句话,要了她的命,也让自己陷入到万劫不复的绝境,真是报应。”
沅芷夫人厘清前因后果,方才心中一阵嗤然。原来如此,原来只是如此……真是可笑又可怜,便是手段高明的丁贵嫔,最终也死于无法战胜自己的心魔和孤独。但看眼前的武帝萧衍,他满口愧悔不安,却仍在犹豫着是否要追封后位。那么,试问他的所谓愧悔,又究竟价值几何?
帝妃二人相依沉默有时,皇帝最终伸臂将她的头揽在自己的肩头,低声劝慰道:“好了,好了,此事与你无关,你大病初愈,如今多想也是无益,不如还是好好休养一番。”她状似柔顺的靠着他的肩头,一声叹息:“陛下,臣妾心里好害怕。”
他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她噤声:“今日朕对你说过的话,你千万不要记住其中的一个字,要做到转身就忘了。不然,放在心里,并不是什么好事情,会令你对朕伤心失望,真要是这样,就白费了朕的一番坦诚之心了。”
她突然转身,紧紧的环抱住他,将尖尖的下颌用力的抵在他的肩头。他一怔,也抱紧了她,听她喃喃低语:“对,我知道,我知道陛下待我以赤诚坦然,所以我才会害怕——。”
他的心跳在她的怀中,她的体温在他的怀中,衣香在鼻端,呼吸声在耳畔。是如此真实的拥有,四臂纠缠,不留一点罅隙。
然而,印刻在她心里眼里的,都是一种毫无眷恋的虚幻。她满心的孤独与渴望,无人可诉无人能懂。她的痛苦,注定只能属于自己,甚至如丁贵嫔一样,她将独自啃噬着自己的心尖,直到它破碎成千片万片。
她的双肩轻轻一抖,他察觉了,伸手按住了她单薄的肩头,道:“臣僚中有许多人上书,请旨追封贵嫔为皇后。”
她轻轻点头,道:“贵嫔身为东宫生母,亦理应享有此份尊荣。”
皇帝却叹口气,垂下头,道:“并非朕铁石心肠,而是朕早年间便对大行皇后有过许诺,朕有生之年不再迎娶继室,亦不当再册封后位与任何妃子。只是朕知道,若照实以告,只怕不但会令贵嫔在九泉之下难以瞑目,就连东宫和晋安王等儿子,也会怨恨于朕的薄情。”
岂止薄情?简直无情无义之至——但此时,沅芷夫人却并不想劝他做个有情之人。因为皇后之位一旦追封,便意味着丁贵嫔所出三子都会变成嫡子。而未来,储君之位会落到谁手里?
她在心中几近淡漠的浮出一缕微笑,凑近皇帝脸侧,道:“皇上所虑也有道理,不过就算不追封,仪制上也可行皇后之礼。如此,想来东宫与两位殿下,心中还是感念的。”
皇帝难得听到一句如此顺心顺耳的宽慰之语,当下心中甚为宽怀许多。而后将嘴唇凑近她耳畔,朱灯映照,窗外看去,是缠绵悱恻的交颈合影。
合影纠缠,融汇,摇荡,终于厘解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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