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姚看着他,目光闪烁着一些理不清的星芒,似有水光明灭不定的缓缓流动着。忽然,她缓缓跪下来,朝他行三跪九拜的大礼,萧宏正惶惑不解时,又听她道:“女儿不孝,这些年来明知道您才是我的生父,可是碍于颜面却不肯相认……”
萧宏如遭雷劈电击,整个人轰然一愣。片刻之后疑心自己仍在酒醉当中,她说什么——生父?不,什么胡言乱语,自己怎么会是她的生父?这不是弟淫长嫂,其罪当诛么?
“啪!”的一声脆响,门外萧玉姚的侍女都浑身颤了颤。萧玉姚见他挥起手,以为会掌掴自己,亦做好了心里准备。谁知道脆响过后却不是,萧宏居然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然后犹不自信,抚着自己半边被扇的火辣辣做疼的脸颊,惊疑不定的说道:“不是做梦,也不是酒醉——那是我幻听了?”
萧玉姚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不肯信自己所言,方伸手凑过来,轻轻捧住他的脸颊,颤抖着抚摸过他泛着油光和酒气又因年岁而略显老态的五官。
“父亲可还记得,十六年前,雍州的明月楼?”
萧宏似被什么怪物蛰了一口,浑身一个惊跳,瞪大双眼问道:“什么十六年前的明月楼?你——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乱七八糟的消息?”
萧玉姚见他仍转不过弯来,心道也不知他是怕死还是害怕面对过去犯下的重罪,可是事到如今,她没得选择,他也同样——
“难道父亲真的忘了吗?十六年前,您兄长萧衍升任雍州刺史,您从兰陵来到雍州,入城便见到明月楼的花魁白小灵。为了得到花魁娘子的欢心,您便在刺史府中长住下来。彼时萧衍时常出外公干,偌大的刺史府内,便只有您和我母后两位主人。母后嫁入萧家之后一直没有生育,空闺寂寞之余,是您时常陪着她花前月下的消遣解闷。郗氏名门高庭之中,母后从未见过有男子能如您这般风趣体贴。因此一来二去,便待您也格外的不同……”。
萧宏但觉后背的冷汗已经顺着脊骨一道流了下来,他咬紧牙关,却摇头道:“是,当时皇嫂待我——的确十分的温情。可是,我敢对天发誓,就算我曾经对她有过什么不轨的念头,可始终我仍记着她是我的嫂嫂,我们绝对没有做出过对不起皇兄的事情……没有!绝对没有!”
萧玉姚看着他,忽然轻轻一笑,主动递了帕子过来,替他擦拭了额前沁出的汗珠。
“是,在父亲心中,只记得自己的确只有贼心没有做出过禽兽之举动。可是您总不会不记得吧,就在您收到家中书信,要启程回兰陵时,母亲在桂露山房设宴,还替您请了白小灵过来献艺——不但如此,那晚,白小灵还破例陪您过了一夜,让您终于得偿所愿了。”
萧宏先是点点头,然后又开始剧烈的颤抖着,就连摇头的动作都显得不那么利索了:“是,皇嫂贤惠体贴,替我重金招来了白小灵……可是那晚,跟我过夜的女子,的确就是白小灵,不是她!”
眼见他一再否认当年的事实,萧玉姚终于渐渐寒了脸。她缓缓起身,抽回自己的手,甚至隐约觉得指尖有些说不清的油腻和嫌恶——真不知道当初母亲看中了他什么?这么一个空有其表却没有半点担待的男人,竟然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真是命运强过人,半点抉择的余地都没有。
她冷了腔调,在萧宏跟前又恢复了往日那个高高在上的长公主的姿态,一字一顿道:“是吗?您真是这么肯定?那么,这样东西,您又要怎么解释呢?”
萧宏眼见她从绣满金瓣莲花的广袖中抽出一样东西,随后重重的朝自己脸面上丢来。他本能的接手接住,然后细细一看,顿时再也说不出话来。
少年时的萧宏跟现在并无多大差异,总是多情而冲动。作为出身兰陵的萧氏子弟,他自小就知道自己就算一生无所建树,但荣华富贵也一样少不了——因此他这一生,早已习惯了庸碌和平常,安于做个光鲜的酒色之徒。
在追求白小灵的时候,有一回陪嫂子郗后去雍州城内的一个首饰坊订珠宝,他顺道为白小灵也买下了一只价值不菲的金镂玉镯,并且在白小灵陪自己过夜时,趁着酒意戴在了她的手腕上。
那就是现在,萧玉姚重重丢在自己脸上的这一只玉镯——在镯子的接口处,细细的赤金花面上,还清晰刻着“宣达”二字。
“唰!”的一下子,萧宏直觉周身如同被烈火焚烧一般,整张脸都透出了一股不同寻常的红色,而且汗如雨下,喃喃道:“难道说——那晚的女子,并不是白小灵,而是皇嫂——不,怎么会这样呢?她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告诉我呀,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曾跟我透露过半个字的音讯……”
萧玉姚的冷笑,和一纸书信,更加毫不留情的打断他的思绪和悔恨:“当年有相师给母后批过命,倘若六月前有孕,便会生下女儿而并非儿子。因此母后一直有用避子汤,却是绝密不曾让人知晓,这是我外祖母浔阳公主的家书,里面便是提点她不宜在五月中受孕——可是你离开雍州城时,正是五月底,随后约九月余,她便生下我。因为怕被人察觉月份不对,她还不顾自己的性命用了催产之术。另外这里还有另外一张方子,跟您的王妃要用来弄死那姓江的女子几乎一样的效用。可怜母亲当年也曾惶惑忐忑,不知何去何从,可是鬼使神差的,她仍选择冒着巨大的风险留下了我,留下了您一夜风流的孽债……”
孽债——当真是孽债。如今这会儿懵然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萧宏,脑中浮现过的也就是这么个词。他也不知自己竟然会如此禽兽不如,与嫂子有染,还生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女儿,却又是三十余年里一直被蒙在鼓里,就连半点风声都不曾晓得。
“怎么办?如果你真是我的女儿,那可如何是好?皇兄他知道吗?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萧宏这辈子,大半生的时间里都是糊涂而荒诞的。只有这时候,在最初极度的震惊之后,他又回过神来,却仍没有半点身为人父应有的担当,而是将这些棘手的问题一股脑的随手扔给自己的女儿。
萧玉姚此刻说不上什么失望,其实早在揭开这件事之前,她就对萧宏有过这样的认知——可是情势迫人,她没有选择,他也没有。
“怎么办?父亲是在问我吗?若真要我实话实说,我也宁愿自己这辈子都不知道这样的真相,宁愿这些所谓的信物,从来就没有留下过。可是没办法,咱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有人在这几年里,将这些信物逐样逐样的送到了我手里,那意思不是明摆着的吗?就算我们想捂着掩着,人家也绝对不会答应。”
萧宏因为这番话而陷入到巨大的可怕的惊恐中,可怜他已经这把年纪了,却因为害怕而拿不出半点萧氏皇族风雅高贵的气度,眼角还淌出了难以名状的眼泪,顺着整齐的鬓角边流入发中。
“你说这些东西都是有人一样样送给你的?她是谁?她要做什么——你倒是快点给老子说清楚呀!真是吓死人了!”
眼见萧宏最后失态的在自己跟前大吼大叫,甚至溜出了市井粗言,萧玉姚不由甩开广袖,冰凉渗骨的说道:“还能有谁?自然是如今执掌六宫的贵嫔娘娘丁令光!当初,她便是以此逼死了母后,一步步从一个卑贱的侍妾做到了如今的六宫之主。所以,现在的情势,是不是她死就是我们亡——父亲,我就不信,难道您真愿意伸个脑袋出去,让她来削?”
萧宏又惊又怕又怒,牙关颤抖半天,最后才勉强合拢挤出一句话来:“原来是她,难怪了……这丁令光原也没有别的念想,不过就是想做皇后而已。要不——?”
他一双眼往萧玉姚那边一梭,即被她凌厉怨毒如淬了鸠的表情吓住。萧玉姚自然明白他的试探之意,可是也万万没有想到,原来堂堂男子汉,当真可以懦弱到这个地步。
她因而生出了巨大的绝望和悲愤,自觉眼前的一切都是莫大的笑话。养育她三十余年给她世间最为尊贵荣耀的一切的那个人,现在已渐渐陌路即将成仇。而自己的生父原来是这样懦弱无能的人,不说保护她联手为屈死的母亲报仇,甚至还要拉着她去向仇人屈膝求饶?
“你死了这份心吧,她是绝对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因为只要我活着,我还有一口气,就要跟她斗到底!”
萧宏看了看她一脸的决然,忽然重重叹口气,擦拭了一把眼角的泪痕之后,道:“你可知道你母亲跟你就是一模一样的?她出身名门,生的美丽动人,为什么会输给一个处处不如她的侍妾?就是因为她这不服输不服软的性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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