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说八道!”郗后仿佛已成长公主萧玉姚心中的神祗,轻易不允许任何人触及,而萧宏的话更如利刃,揭开了她心里一直以来并未愈合的巨大的伤疤。
萧宏看着她,骄傲的长公主双眸永远凝视向上,而紧绷的脸上却只有冷硬的执着,没有半点处世的圆滑——真是令人喟叹,这三十余年来她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她竟然不知道,自己所憎恶的丁贵嫔不过是早已被默认的帮凶而已。
可是要怎么说明这一切?那个一直以来被世人顶礼膜拜,称作万世圣君的人,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可怕的恶鬼?
兰陵萧氏出身名门,西汉萧何之子孙,从来都是人中龙凤。萧宏出世的晚,在众兄弟中排行第六,他与武帝萧衍也并非一母所生。他的母亲陈太妃,便是个庸碌的寻常女子。可是,他在母亲的教导下,旁的本事没有,对如何保命之道却钻研的十分通透——譬如武帝萧衍的几个亲兄弟,都是献皇后所生,z文才武功无人在今上之下,但是除了今上之外,却个个都十分短命。
到了他这里,从来便显庸常无知之态,是个出名的只知喝酒贪色的无用之人,皇帝却十分信任他器重他,甚至将管理内库这样的重则委任给他。他也尽职尽责,力尽自己善于贪墨勤于酒色的本能,让世人赞誉皇帝仁厚的同时,顺带着又对他添多一层鄙夷——他深知就是那个陪衬者,要活着,要活得好就要学会蜷缩在光芒底下摇尾乞怜。所以他成了临川王,不用外放封地不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更不用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送了命。
可是谁曾想,他这样软弱怕事只求苟活于世的男人,命中遇上的女子,却是一个赛一个的刚烈要强。郗徽如此,江无畏如此,眼前这个能要了一大群人性命的长公主,更是如此。Nag
可她终归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撇开这一层不说,就算她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也是郗徽的女儿——仰起头,少年时曾经过的一些浮华美丽的往事,已在岁月的盘剥中沥沥泛黄。这几年他甚至悲哀的发现,自己就连郗徽在世时的模样都记不太清楚了。
可见真是老了,面对作古了二十几年的故人,他无颜以对。更幸甚还有萧玉姚这个模子在,看她的眉眼神态多像她!
所以那时候,萧玉姚含糊其辞的来见他,要他替自己办那些事情的时候,他连推脱的说辞都找不出来。
就是冤孽……人这一生,果然不能做错事。否则到了老去的时候,便只能一面求佛一面继续用作恶,来掩盖从前的恶。
到此时,他似乎开始理解自己的皇兄,站在那九尺高台之上,万万人之巅,只怕明知是错,也无从选择。
见他只是一味惊怕沉默,萧玉姚彻底放弃了劝说。她心知对他不能有任何期待,索然转身道:“我只替母后感到惋惜,为何会在那时相中你?你放心,既然你怕事,我便绝不会牵连你。我也没有你所想的那样傻,只会迁怒于旁人却不知真正害死母后的元凶是谁。”
他听出了她话里的戾气和杀机,生生的打了一个寒蝉,然后喝住她:“你站住!你要去做什么?弑君杀父么——你,你难道不要命了?”
萧玉姚推开了门,双眸看向辽阔的天际,雪已停歇,碧空之中飞卷流云也不见了,稀薄的夕阳正在悄然隐去,她回转脸,朝他不屑的轻笑道:“父亲从来就惯会惜命,所以这一生庸碌无为,始终仰人鼻息。可是我不一样,我身上流着郗氏的血,我只知道凡人都是一条命,我的命不会比他的更矜贵,所以,成王败寇你死我活,谁输了,都不会不值得。”
“简直是愚蠢,你——你,怎么就听不进我的话?你回来,萧玉姚你给老子滚回来!”
在他声嘶力竭的咆哮声里,萧玉姚越行越远。她没有回头,心里也没有太多的温情眷恋,但总归是有种由衷的释然和解脱——这个秘密或许知道的人已经不少,但于她而言,则是多年的隐忍和仇恨都有了最妥当的出口。
复仇的信念带着嗜血的决绝,大梁的永兴长公主奔跑在夜幕即将降临的雪地中,深红如血的宫灯次第燃起。遥远的天际,有璀璨的焰火适时在她头顶炸开来,宫人们都仰首去赞这盛世的华章,感恩天子的宏德;百官们抬手举起手中的酒,齐齐高呼万岁;妃子贵妇们则矜持的放下的掩唇而笑的华美广袖,依次行到皇帝和丁贵嫔并列而坐的正首大案前,声若清鹂一般恭贺着:“陛下万福,贵嫔娘娘永寿金安……”。
没有人留意到,在深寂的天边,在百花绽放的焰火群中,有一颗明亮的彗星呼啸而来。那夺目的光芒穿透苍穹,在夜空的极北处自上而下,在歌舞升平的丝竹声中,在人们的目光里稍纵即逝。
“慧星临世,天命所昭,这眼前的盛世,不知还有多久……”
梁普通六年的冬月十三,梁武帝为太子生母丁贵嫔庆祝寿诞。这晚的月儿出人意料的圆得骇人,浩然缓缓东升。鸿恩寺浸在它绯红的光芒里,琼树玉花的繁华,被照出瑰丽的凄凉。
“怎么今晚的月亮这么圆?这么大?这月儿象是疯了,还是我眼花了?”
韦明庭与国师璃尘坐在禅房内,隔着窗往外看,他连连揉着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
璃臣身边的小沙弥匆匆入内,也不避讳韦明庭在场,只朝他耳语数句。韦明庭眉间轻轻一跳,问道:“难道皇上真会连你都疑心么?”
璃尘静默片刻,顺手捻了一块香屑丢入火光微弱的小炉中,听着那劈里啪啦一阵细响后,道:“陛下心魔太重,又不肯释开过去,东宫这些年实在艰难。如今就算将诸皇子都送往封地,可是父子之间心结已经难以开解。再加上贵嫔一向倚重晋安王,长公主此举,无疑是要拨开这一切的恩怨纠葛,殿下要么举兵起事,将监国做成禅位。要么,只能引颈待割——红月与彗星同至,是人间地狱的起象。”
韦明庭放下手里的茶盏,厚胖的身躯裹在冬衣里,眉目倒显出了几分难得的清俊之气:“长公主到底要作甚?她怎么就一直不肯安生。如今揭开了掌珠跟沅芷夫人之间的干系,她以为沅芷夫人会轻易放过她?还有徐家那老太太,本来就下了重注在沅芷夫人和掌珠身上,真要发作起来,我料着她萧玉姚肯定讨不到好处。”
璃尘这才展眉一笑,起身,临月而立:“长公主是金枝玉叶,就算犯下弑君弑父的逆天之罪,自己也是不以为意的。不过于陛下而言,倒是一件好事——你且等着吧,这个年关,也不全是坏消息。”
韦明廷见他笑得神秘,又不肯抖开包袱,也不再问,只恨他出家之人不能喝酒作乐,灌了这一大壶的茶水下肚之后,摸着咣当咣当作响的肚子起身来,朝外一面走一面道:“你是国师你能喝风饮露而活,我却不行——这会儿外头肯定人人都在大吃大喝,我对不住您,还是先去祭了自己的五脏庙先。”
韦明庭出来鸿恩寺,本来是想凑去东宫跟前讨个席面来吃。谁知道这晚月色清亮,就在太和殿前迎面撞上了一个他不太愿意撞见的人——汪静枫。
然后就被喝了个半醉十分粘人又不要脸的汪静枫给绊住了,也不知道这厮是不是吃错了酒,拉着韦明庭就占住了太和殿的一间偏殿,然后吆五喝六的着人上了一桌丰盛的酒菜,这才端起酒杯,对韦明庭口齿不清的说道:“兄弟——我敬你一杯,从前要有得罪的地方,还请你大人大量,不要跟我这不识抬举的狗东西计较。”
韦明庭被后面那个词逗乐,噗嗤一声接过酒杯却不喝,反而追问道:“你到底是犯了多大的罪过,这才摆出这么一副痛哭流涕的样子来,看来这回惹的事不小,估摸着是怕自己挨不到过年吧?”
他正冷嘲热讽,那头汪静枫已经伏案掩面痛哭起来。到底是自小玩到大的朋友,也没好意思继续戳人心窝,便皱起眉头问他正经话:“你来就是为了哭啊?那行,你慢慢嚎,我先走了。”
汪静枫这才拉住他,犹豫着将自己去紫仪殿后院找临川王时,不小心听到的内容都告诉了韦明庭。
韦明庭这会儿面对着满桌子的好酒好菜,尚且来不及举一筷子,便被他这番话塞进了一个大大的鹅蛋,半响也合不拢嘴。
“你小子别浑说!这等事情可万不是能拿来开玩笑的,郗后是陛下原配发妻,长公主是陛下的爱女,便是平时不着调一些,再有过错,也不能拿来由你编排。”
见他不信自己所言,汪静枫又想大嚎,被韦明庭一记眼风吓住之后,方抽抽搭搭道:“我真没骗你,韦兄,我对天发誓,要是有半句不实之言,我汪静枫明儿就净身跟你睡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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