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丽影迟迟,午后的日光携了花木的葱茏郁盛,由庭中渐渐游转到到长廊中时,青鸾才从外头挽着臂间的画帛缓缓归来。远远观望去,只见她肤光胜雪,只是因为唇间少点了一抹嫣红,故而显得有几分苍白之色。其时正有和风澹澹,扑入阁中内,左右侍女给她打起帘子,暖风随即夹着鸟声啾啾与花香融融,一道热闹的传入阁内。
不过可惜,待她站定之后,却发觉卧在长榻上的掌珠已然昏昏睡着。五月天时虽有了几分热,但因掌珠先前那一场病,赤芍早就叮嘱了不可太早用冰,故而阁中此时只支起了两扇窗棂,一阵东风掠过青鸾的脸庞,吹拂起鬓角的一缕散发,她垂头伸手去压,却因这一侧首,听见了掌珠口中的呢喃细语。
她说的有些含糊不清,但那个名字却必然不会错。青鸾心中一震,皆因她说:“青鸾,不要走……我怕你以后不回来了,可是更怕你是因为我而留下来……”
青鸾遂怔然于当下,心中五味陈杂。正值此时,身后珠帘簌簌作响,她一转头,却见王沅溪手中端着一只托盘,里面盛着一只圆口白瓷缸子的樱桃,正与迦南等人盈盈含笑入内来。
见她在此,众人都肃了一肃。青鸾先朝王才人行礼,王沅溪避在一旁不受,却细声笑道:“大人来的正是时候,先前王妃问起今年新出的樱桃,正好早上几处庄子里都有人送来新果。我便跟迦南去细细择选了一番,喏,我这托盘里装的就叫美早,据说是熟的最快的一种果子。迦南手里端着的却是六月珍珠,那果子看着就比这个要大,但是我们尝了尝,味道却是有些酸,还赶不上这个小的。”
众人如此低声说笑,却不免惊动了本来就睡得不深的掌珠。她朦胧醒转,看见那两缸子的彤红樱桃,顿时起了兴致,当下便唤人来给自己从新擦过脸,又嫌阁中地方狭小不够转动的,于是王沅溪提议将桌子摆到水榭中,倒是立即引得掌珠连连赞赏。
不多时,侍女们便已将冰块、乳酪和樱桃都在水榭中安排好了。五月初的头茬樱桃,虽是初果,但因经过人手细细择选,此时盛上来的都是肥厚甜美之至,剔去核渥在晶莹寒冰当中,溉以乳酪,粒粒便如雪中珊瑚珠一般。也不知是谁无意中说了一句,道:“咱们王府冰窟存冰甚多,待过些时日,倒是可以用来做乳酥,就如京城里时兴的那般,不但可以以樱桃做果,余下的葡萄、凤梨、香瓜等,都可铺陈开来。夏日里在水榭中观景吃酥饮酒,岂不快活如神仙?”
青鸾闻言心中一动,转头看时,见那人是素日以来便与迦南交好的一个侍女,当即就留了几分心。而掌珠却似乎面色微微一变,青鸾不知道自己是否跟她想到了一处,随即见她眼中掠过一丝黯淡,却慵懒的摆摆手,道:“荆州王府里养的牛羊挤出来的乳汁都不如京城里的那个好,我总嫌有股膻味去不掉。所以这乳酥是做不成了,寻常观景便好。”
迦南忙上前圆场,满脸堆笑道:“是啊,王妃如今身体也有些见弱,还是少用冰,细细调养才是道理。”
众人这边有说有笑,却不妨萧绎自书房那边袖手慢慢行来。他如今政务勤勉,平素除掌珠之外,极少与后苑之人会晤,是以远远看见莺莺燕燕五六人,老远便闻得一片笑语声萧绎不由轻轻皱了皱眉。
因见掌珠被众人簇拥坐在正中,到底还是缓缓踱步过去。
众人见他进来了,一时间便缜默无声,萧绎与掌珠相见之后,便就势在旁坐下来,笑着指着几上樱桃道:“先前早上管家也送了一篮子到我那里,我最是怕酸,因而没有动。你们尝尝看,若好的话,回头我让人将那一篮子也一并送过来。”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代掌珠见礼道谢。
萧绎环视了一眼,方才留意到少了一人,于是皱眉问道:“王才人呢?”
一个侍女答道:“才人去屋里替王妃取扇子了,说是新做的扇面,正好拿来给王妃用。”
萧绎便道:“这等事情叫下人去便是了,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竟让才人亲自去取。”
掌珠闻言忙道:“我也让她差下人去拿便是了,谁知她说是自己新近绣出来的扇面,又做了许多个,怕下面的人万一搞不清楚拿错了,这才坚要亲自去一趟的。”
正说着话,却有人看向长廊那边的人影,道:“来了!”
不多时王沅溪便带着一个侍女姗姗归来,见她们两个手中都提着一个长长的布袋,里面装着的都是各色各样的绢扇,便有人围上去。王沅溪先将两柄绢扇递给掌珠,又看了看萧绎,期期艾艾的说了句:“妾不知王爷也在此处,原也为王爷绣了两柄的,不过这会儿并没有带来。”
萧绎见她因为走的急促,脸上额前都沁出了一片细细汗珠来,便摆手道:“不妨,本王那里暂时还用不着这个,你择日再叫人送来也可。”
这边,掌珠却对着那扇面看了又看,口中惊叹道:“沅溪,你早说你绣工如此了得,我房里这两个蠢材都交给你调教好了。”说着,又举了扇子递到萧绎跟前,指着上面栩栩如生又繁复精巧的花鸟,将其细微妙处都指点了一遍,最后爱不释手的抚着扇面道:“照说宫中最好的绣娘,我大婚之时许多绣品也是她们赶做的。可是真要以用心和匠心而言,却是远远不及你十分之一。”
王沅溪当着萧绎的面甚是拘束的谦逊了几句,不过青鸾也见那扇面的绣工的确非凡,便道:“才人辛苦了,快请坐下来。王爷才刚在说呢,正好有空,难得一起坐坐尝一下今年的新果。”
少卿,见各人坐定,侍女忙上前将樱桃分盛在盏中,首先奉与萧绎,萧绎却摆手道:“你们吃就是了,本王在旁权当作陪而已。”
说完,自命人进上沙塘绿豆甘草冰雪凉水,连饮了两盏,只觉得腹内冰凉,肌肤上仍是燥热,四顾一周,点王沅溪道:“才人来给我拨扇。”
王沅溪本来正侍奉掌珠,闻言只得起身,捡起手中团扇,上前慢慢为他扑摇。掌珠随意望去,见他身穿一件素白褙子,既不戴冠,也不束带,倚于朱红栏杆上,愈发衬得眉目如画,丰神似玉,一旁却是王沅溪侍立,手脚局促神态也颇为紧张不安,不免便起了玉树与庭院小花之叹。
而掌珠的目光不经意间与青鸾略一对视,两人似乎都从彼此眼中读出了相似的意味。只是青鸾更加锐利的发觉,王沅溪在掌珠跟前是一种朴实谦卑的姿态,无时无刻不带有内心里的仰慕与敬重。而在萧绎跟前,她的紧张局促则更像是一种有意的逃避,和不愿被人发现自己真实想法的惧怕。
因这些日子以来的朝夕相处,王沅溪倒渐渐让人放下心来。不过有一种更深的猜忌青鸾一直放在心底,那就是,若一个姬妾进门之后只将侍奉主母当做最要紧的事情,既不争宠也不在男人跟前献媚,那么,她又图的是什么?
用冰湃过的樱桃吃起来酸甜可口,饶是掌珠出身名门,素有涵养,此刻也不免在手上加了动作,一时间水榭里只听得碗勺丁当碰撞之声。萧绎看着她将红艳的樱桃含进嘴里,又转头来与青鸾和王沅溪等人说笑,而王沅溪立在自己身侧一下下的打着扇子,神态却是颇为疏离的模样,更是觉得无趣,起身笑道:“你们且在此处纳凉吧,我还有事,便不奉陪了。”
待他走远,众人连忙将布袋内装着的绢扇统统取出来。王沅溪将其中的一柄递给青鸾,并道:“那日说起绣扇面的时候大人也不在,不过您这一柄的花样子可是王妃亲自择定的,她说您喜欢朝颜花,这花咱们后院中不多见,我还是翻了好几本册子才总算找到摹本。”
青鸾接过绢扇,果见上面的朝颜花绣得花色醇厚且形状饱满丰韵。更难得的是,她凑近细细一嗅,便知道掌珠的扇面熏过沉水香,但自己这一柄,却只有丝线与绢扇本来的气息。
“大人不要见笑,我日间也在琢磨,实在是不知道您喜欢什么香料,所以,这扇子索性就留了白。您拿回去之后,自行熏香也好。”
青鸾意味深长的一笑,摇头道:“不必了,才人心思敏捷,少有人能与之相比。其实这绢扇么,我以为夏日里用来,还是不必熏香更好。”
金萱在旁听得不明白,横刺里插进来问道:“为什么?我看谁用的绢扇都或多或少要用点香的,不是更有闺中女儿家的意境么?”
青鸾微微转首,正思付该如何跟她解释时,却听王沅溪低声道:“佛家推崇真水无香,只是这等境界寻常人难以企及。我见大人便极衬得这一句话,私心里反复沉吟了,因而更是不敢造次。”
她们一番你问我答,掌珠坐在旁边却听得一清二楚。少卿见众人都分完了扇子,这一场热闹也该散了,方才朝青鸾道:“姐姐你陪我在这长廊中随意走走。”
余下之人闻言,便知道自己留下也是不便,便各自拿了扇子散去了。只有王沅溪在临走时仍依依不舍的看了看掌珠,最后行礼告退时低声道:“妾晚些时候再来给王妃请安。”
荆州与建康相距千里,让因为长江盘踞的缘故,一年四季的气候便差了半季有多,此时两人先后行走在长廊中,但见水榭里芙蕖初盛,不时有几朵将要绽放的花苞傲然挺立在一片碧绿群芳之中。空气中仍存丝丝暮春的花香,不闻夏日余蝉声噪,虽是晚春初夏里最好的时节。
此处乃是掌珠的正苑所附之花苑正东,内池馆中多种樱、石榴和胡枝子。此时正当石榴的花季,台阁的角落便时时可见状如风铃的嫣红花朵。府苑寂寞,晚风熏然而过,铁马叮咚清响。
长长花枝的轻摆,那声音便似是花朵相撞发出的一般,一院之内再无别声,光阴仿佛凝滞在檐角,迟迟不肯向前流去。
掌珠在心里酝酿了许久,最后开口说出来的话,仍是直接问道:“青鸾,是不是她让你去波斯为我求那一味神药?”
青鸾闻言站定身形,她当然明白,掌珠所说的她,必是指沅芷夫人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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