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王沅溪却立即就珠泪滚滚,她哽噎抽泣道:“青鸾姑娘,我实话相告,并不是我不愿意嫁入王府,而是我不愿让王妃因为我而感到难过。我知道自己生来就是个不该活在这世上的人,从小到大,爹娘兄弟姐妹,除了一个妹妹与我亲近一些之外,其余的人都觉得我是个废物,是个没用的人。之前在王府暂住的时候,王妃待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我自知配不上王爷,更没有资格服侍王妃,但我爹爹和哥子都逼着我,我稍有不从,他们便打我……如今我只求能安安静静的在王府里呆一段时间,你放心我除了每次早晚去给王妃请安之外,哪里也不会去的。待过些日子,我再想个由头,或者是我犯些事,让王妃将我逐到外头庄子里。这样,我便感念王妃的恩德了。”
青鸾听的怔住,细一看,见她神色还真不是作伪,便道:“哪有这样的事情?孺人既然知道尊卑贵贱,那余下的话我也不必多说了。王妃是个心地善良又高贵出尘的人,只要孺人知道恪守自己的本分,永远不会去想那些僭越自己身份的事情,那么她便不会容不下你。以后万万不要再提什么去庄子的事情了,被人听到,对王妃和孺人都不好,便是王爷也会因此而声名受损的。”
之后,又再叮嘱她几句其他的话,便击掌让人将此后拨在这边院子里的下人都叫了进来,一一指认过再让她们逐一给新孺人请安,再取出几张明纸来,将上面的字指给王沅溪道:“这是我请人给孺人的院子取了几个名,都是照着您的生辰八字和方位来取的,不但吉祥也是图个好寓意,但是至于到底用哪个,还是照孺人自己的想法来定。”
王沅溪甚是意外的抬起头,甚至都没顾得上看那纸上的字一眼,便道:“这怎么行?我只是一介妾室,这王府之中的事情,只要照着王妃的意思行事便好,这万万不可。”
青鸾见她实在没有自己择名的意思,便道:“既如此,那便由我为孺人择定一个吧!”
说完,她手指了一下纸上的栖霞二字,旋即吩咐道:“来人,去内务处传新孺人的话,改芳草阁为栖霞阁,即刻让人去重做牌匾,要金粉油漆过的,万万精细些来办。”
荆州王府中各处分工明确,又分外务与内务两个部分。
对外有长史司、奉承司、朝晖堂,对内有内务处。而这内务处分管着整个府里上上下下的内务之事,大到府中幕僚、门客、家将、护卫的车马嚼用,小到府里下人每一季的衣裳裁剪日常餐饭月钱发放,自然也包括这后宅。
内务处是由王府总管姚忠贵掌管,不过内院乃是王妃的地盘,自然又另外的划分了出来,掌珠是从来不问这些琐碎事情的,她便交由青鸾统管一应事项。譬如采买丫鬟,调拨人手,月例品级划分,屋苑衣衫首饰差事分工,等等等等,零碎而又繁琐。
这些权利看似不多,却掌握着王府后院这里所有人的命脉,所以,于整个王府的下人而言,除了王爷与王妃两位正主之外,余下的便是姚总管与这位身上受有朝廷诰命的女史大人了。
对于这一点,王沅溪是早就明白,而且牢记在心的。看她对青鸾的态度便知道,那是比在掌珠跟前没有什么差别的温顺与恭敬。
也就是这一点,让明知道要对她严加防范的青鸾,最后软了几分心肠,到底没有使出什么杀手锏来。
青鸾这会儿说完,又让王沅溪给她贴身的几个侍女改名。但王沅溪最终也是以自己不善诗文而推拒了,只是看的出来,她对王府拨给她住的这处院子,其实是深感意外和惊叹。
原本芳草阁是一个与簪春馆相邻的院子,都是空在西南面无人住过的新屋,这边的规制自然无法与掌珠所住的正院相提并论,而小院从侧边开了个角门可以通往簪春馆,另还有正门可以自由出入。
院子虽不大,但看起来极为精致。三间两层的小楼,粉墙黛瓦,窗楼、门扇皆是朱红色。庭院中放着两口大缸,大缸中漂浮着莲叶,却是养了碗莲,还没到盛开的季节。另又在游廊前的空地上栽了两棵粉杏树,此时正是花期,大簇大簇的花枝将整个院落的景致映照的出奇的柔和。
且这边除了小楼外,另还有倒座房后罩房,并有左右厢房,算得上是极为宽敞的了。
如今这院子里除了住着王沅溪外,还有管事嬷嬷一名,大丫鬟两名,二等丫鬟四个,粗使丫头婆子等若干,于人手上面,也算着实对得起孺人这一身份,所以王沅溪的忐忑,既有惊讶也有意想不到的一些喜悦,在这一点上面,她的神色还是很自然被青鸾瞧出来了。
看得出来,这位确是胆小又谨慎,而且并无什么深沉心机的人,青鸾这才算是放下了几分心。于是辞过她出来,于檐下再次朝王沅溪道:“孺人止步,我虽是王妃身边的女史,孺人却是侍奉王爷的人,所以日后于礼数上面,咱们都万万不能僭越半分。毕竟,这湘东王府的主人,是咱们王爷。”
她这话说的正气如虹,字正腔圆,便是王沅溪也登时就明白了她的用意。于是立即应下道:“是,本该如此,妾身记下了,姑娘好走。”
应付完了这一通,回来的路上青鸾又细细回想了一遍,确认栖霞院这边并没有什么遗漏的事项,这才暗暗松口气,脚下加快了步子,再往掌珠跟前复命。
朝晖堂,内书房中,萧绎端坐在书案之后,其下左右两侧的圈椅上各坐数人。
这内书房乃是王府重地,除了掌珠能带入进来之外,其余人等皆需有王爷口谕才能入内,能进这处来,足以证明眼前这几人俱都是萧绎的心腹。
自上次的劫持事件之后,湘东王府内外便加强了防卫,侍卫们几乎是掘地三尺,就连花园里每一块小砖都翻起来细细察看了一遍,又填补上许多陈年的水渠等通道,只余下一处明渠,两处暗渠,每一处都有侍卫日夜巡视。且因王府是早于萧绎抵达之前数年便兴建好的,当时虽有朝廷指派官员前来监工,到底龙蛇混杂也算不得是铁桶一块,所以上次之事后,萧绎又亲自翻看过所有人的花名册,从中剔除了近百余人发还归家,再从京城王府内拨调了两百余人重新安排进来。
可以说,整顿之后的湘东王府,除了王妃身边的侍女与后厨的厨娘之外,其余担任要务及负责内务的全部都是萧绎信得过的人。于人手和防卫上面,几乎可以说是百无一漏了。
但令青鸾一直记在心里的那个内奸,却一直没有找出来。
王府内又设长史司,这长史司乃是朝廷设立,算是朝廷监视地方藩王与王妃的一种手段。尤其荆州此处又与其他处不同,这里紧邻长江要塞,荆州当地驻兵有十几万,虽名义上只是负责当地的防务,但不用细查就能知道朝廷乃至各处的钉子没少往这里放。
因为皇帝对待自己的儿子和兄弟,一贯便是这么干的,所以这件事大家心里都心知肚明,只是没有人宣之于口罢了。
说起来,陈霸先还是第一次有幸参与这样的会谈。在座之人,除了萧绎这个正主子之外,其余的人,他竟是只认识一个。
而他深知,这些人,才是萧绎真正倚仗的心腹。
此时坐在左首第一位坐着一名身穿道袍,手持羽扇之人。他年纪不详,看似鹤发,面相却十分年轻,也并未蓄须。此人姓耿,人称耿大先生,也不知道是不是萧绎有意抹去了他的生平,总之知其来历者极少,但却十分得萧绎赏识,俨然一副稳坐湘东王府门下幕僚第一把交椅的姿态。
他下首坐着个黑面大汉,若是经常见到萧绎的人就知道,他是王府府卫指挥使颜冰,掌着萧绎身边的五千亲兵猛士,乃是湘东王手下的一员大将,深得其信任。
而上次在围剿王宅时,因陈霸先及时向他说明情况,避免了后面的诸多亲兵再冲入宅院中做无畏的牺牲,因此,在他心里,对陈霸先是记下了一个很重的人情。此时,见到陈霸先时,他也是几近默然的朝他点了点头,两人旋即心照不宣的互相移开眼神。
另有一人着僧袍,一人着儒衫,穿儒衫者面相凶悍,一副敢惹我杀你全家的凶相,穿僧袍却是脑满肥肠,且并未剃度,一看就不像是个僧人。总而言之,除了陈霸先一看就是个武将之外,在座的四位当中,大抵也就只有颜冰看起来正常些。
而颜冰的看法似乎也跟陈霸先类似,对那两人,他几乎不怎么扫过眼角。
萧绎近来朝出晚归,事实上也是琐事缠身。今日午间都没有歇息,而是召集他们前来议事,议的还是相当要紧的事。
耿大先生扇了扇手中的羽扇,道:“照这么说来,晋安王竟将一半的兵力,都布置在了晋阳防务上面?他就不担心,万一北魏从正面进攻,到时候会挡不住吗?”
打扮斯文,却是一脸凶相,人称黑先生的,还未等耿大先生话说完,就插嘴道:“晋安王这个瓜娃子,做事情从来顾头不顾尾,如今北魏打的还是黑州漠河一带,可是那边只有几波人车轮战似的打。我瞅着,北魏那帮龟孙子,肯定暗中调集了不少好手,准备在另外一个方向撕开一个口子。雍州离着那边近,晋安王这回可有得好受了。”
黑先生一口蜀地话,来到荆州许多年,也未学会官话,说起谁来都是瓜娃子的。
因为他这口音,当初来荆州时可没少遭来不少笑话。因为荆州本地也有几套的地方话,但是都跟蜀地口音完全不同。
但到了如今,就再无人敢笑话他,而是见到此人便争相躲避。因为这黑先生人如其名,惯是个喜欢使黑手的,坑人害人起来眼睛从来不眨。
若说耿大先生是行光明正大之道,惯是喜欢用阳谋。那么黑先生则行的是邪门歪道,鬼蜮伎俩。
至于一身僧袍的玉海大师,他算是中和了刘大先生和黑先生的性格,处事中庸,少了让人惊艳之处,却是事无巨细,算无遗漏,而且还外带着一副出家人的慈悲模样,不知怎的,萧绎最初将此人收到自己麾下时,便忍不住会想起皇帝身边的国师全摩来。
都是出家之人,不过这世道,就连出家人也要扑上一具侍奉佛祖的肉身来为名利厮杀了。像他这样本就是权力漩涡中的天潢贵胄,又如何能避得开?
似乎是经历了上次王贞秀的事情之后,萧绎已经完全适应了出宫之后独立府衙的生活。而今他娴熟的打理着荆州上下内外的事物,手中第一次真正掌控了近百万人的生死予夺,每天与各种各样的人周旋,从他们中去辨析哪些人有用哪些人无用,又如何收拢如何防范甚至如何除去……这种感觉,其实远胜过从前在宫中时做一个天天读书画画的皇子。
夜深无人时,他也曾放下手中的书卷,无声的诘问着自己,如果这便是权力的味道,那么,登顶龙座的感觉,是不是足以让自己变得如父皇一般的嗜血而冷酷?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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