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统情知她意有所指,只是不便对此置评。幸而萧玉嬛也并不在这上头多做置评,却话锋一转,问道:“殿下与青鸾日后有何打算?我倒不是有心探听,只是惋惜有情人若各分东西,或许不用十年八载,你们今日的这份情义,便会淡却了。”
萧统喃喃如同自语:“实话说,我亦不知道该如何,我想我是爱她的,喜欢而珍重,这种感情从前未对任何人有过。可我又不愿连累她也困守于京中,或者就此埋没于东宫后院——三姐若知道她,便也会以为,像她那样的女子,不该为情而困一生。”
萧玉嬛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轻轻一笑,话里有轻微讽刺的味道,却是对着时局而不是对他而来:“那么殿下就真甘愿放她离开?就此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么?”
他如实回答:“我不知道,三姐,我只是难忍离愁别绪,却无可奈何。如果这是我的宿命,可我却不愿这也成为她的宿命。”
不管他的表情和声色多么轻描淡写,这都是一番让人惊痛的剖白。萧玉嬛忽然在他的目光里原谅了过去,甚至隐隐原谅了自己深恨多年的丁贵嫔。因为从前她执着的认为,若没有丁贵嫔,那么自己的母后必定不会死于盛年韶华。可是萧统作为自己的弟弟,从小到大,他却做到了让她无法恨乌及乌。
而现在,她在自嘲于自己的命运之后,已悄然改变了从前的执念。
在一切都过去之后,他纯粹的温和的笑容即便在这天下最美好的江山中,在这江山最美好的暮春时节里,依旧是最美好的一道风景。而太美好的东西总是会让人心痛,因为那昭示着转瞬即逝。
午后的春日落在两人身上,萧玉嬛看见自己手上拈下的那朵木槿花已悄然失水枯萎,而萧统站在她面前,郑重叮嘱道:“三姐,无论如何,要保重自己。我盼有生之年,还能与你再见。”
萧玉嬛眼中凝着泪,却竭力隐忍着不落出眼眶来。她在思绪游离中思索,自己该如何作答才是好?片刻之后,却见萧统已经长作一揖,而后悄然转身离去。
而她怔立在原处,不觉日头西斜,原先的那片日光似随他一并离开了。她周遭的这片天地,春光再不能及,春风再不能度——如她心头的那片荒芜一般,此后永入暗夜之中。
Y一日欢宴,众人还家之后都多觉疲惫,夜间洗漱后也早早便各自安睡了。只是谁也未曾料想,夜深人静时,杳杳钟声忽起。
萧玉嬛本来眠浅,闻声如梦觉,仓促间披衣起身,询问左右侍女道:“夜半鸣钟,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侍女也早闻钟声,皆为讶然不已。出阁后片刻即跌跌撞撞折返,慌乱至几乎不能自持,口齿不清汇报道:“回公主,宫中连夜遣人来。”
萧玉嬛隐约猜到缘由,此时已批衣起身。而后一年少内侍入室,进门便跪地禀告道:“陛下命奴才前来报信,是显阳殿丁贵嫔娘娘薨逝了,请公主殿下即刻入宫治丧。”
“什么?”
萧玉嬛瞬间双瞳仁陡然收缩,而后心中一凉,周身渐渐发出一层薄薄的黏腻冷汗,就连掩于袖广袖中的双手都禁不住抖了起来。
那少年内侍以为她是没听清楚,又抬起头来,再清晰复述道:“回公主,是陛下命奴才前来报信,显阳殿贵嫔娘娘薨逝,请公主殿下即刻入宫治丧。”
萧玉嬛这才几近虚无的应了一声:“本宫知道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清脆透亮,心里却有什么东西,仿佛被打碎了一般,满地皆是细片,无可捡拾。
而后见着那内侍匆匆跪安告退,身侧的人在短暂惊讶之后,便各自忙碌起来。有人端着银盘热水过来给她净面,她亦安静站着受之。片刻后又有人捧来雪白的丧服,她瞟了一眼,忽然脱口问道:“哪里来的丧服?””
左右侍女便互相对视一眼,有人轻声道:“回公主,是宫中内侍来报信时,一并送来的。说是……之前贵嫔娘娘让内府的人赶制的,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萧玉嬛这才脚下一软,形容骇然的直直往地上跌坐下去。左右侍女连忙抛下丧服等来扶她,却见她坐在一地雪白的素绸当中,只是摇头摆手道:“你们都下去,都下去……本宫想一个人呆一会。”
一室无人时,她方能渐渐回想起来。那一日,她派人来请自己入宫,就出嫁之诸多细节之上有待商榷之处,一一与她商议。彼时她心中微微疑惑,却含笑道:“贵嫔执掌六宫,此中诸多事宜,您自行定夺便可。如此劳烦于您,还要费心周全我的意思,实在是叫玉嬛过意不去。”
丁贵嫔坐在上首的座前,却并不对她假以颜色。末了了,方搁下手中的礼册簿子,伸手揉了揉两侧太阳穴,叹道:“公主不必客套,其实本宫此番的确是想将你的婚事置办的花团锦簇。奈何时间仓促,一些细节上头仍是要不免委屈公主了。”
她看过礼册单簿之后,便知道她已在此事上面竭力周全。亦正如他所言,若非时间仓促,她的嫁妆仪仗等,应是本朝公主中最为讲究与体面的。只是此刻,她不免疑惑,眼神中亦带出了些许,丁贵嫔目光扫过,便道:“公主可是有话要跟本宫说?”
她凝视着她严妆宝相的面容,果然长久的宫廷贵妇生活,已将她打磨成一块圆润有光的玉石。太子生母,显阳殿女主,仅次于皇后的名分……这一切的荣光,笼罩在她身上,果然有点石为金的妙用。
而她随后想起来,其实她并非是一块顽石,论质地,应也是颇具灵性慧根的玉坯。
自她记事时起,便一直在明在暗的凝视着这张脸,亦曾在也夜深无人之处,诅咒过千千万万遍。
可她的诅咒到底不见起效,她一直如此,活在世人各色各样的目光中,淡然自若,手中紧紧握着她能掌控的一切,让人无从下手。
或是想到往后可能难以再见了,萧玉嬛忽然开口说了实话,问道:“娘娘这一生,可曾做过什么令自己懊悔不已的事情?却无法再回头,亦不能为之赎罪。”
丁贵嫔迎向她的目光,亦迎向她的探究与质疑,甚至在开口之前还微微正了正身形,十分肃然又认真道:“本宫想,应是有的。不过请公主放心,本宫并未愧对于你,也不曾愧对先皇后——其实公主只要细细一想,便该知道,撰写史书的史官并非本宫所能差遣挑唆,而史官们为皇后立下的传记,却有善妒,凶悍之名。”
闻得此言,萧玉嬛不免心中一哽。她暗暗紧了紧下唇,而后咬住轻声道:“但史官所记载的,母后生前曾令你每日舂米五斛,此事,你如何解释?”
丁贵嫔看向她,目光中分不清是微带嘲讽还是略有悲悯,只是端正平声答道:“本宫敢对天发誓,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过昔日在德皇后跟前服侍之一应细节。更何况,本宫身为妾室,听从皇后之令操持内务,乃是本分。公主如何不能细细一想,史官们如此撰写,到底所为何来?”
这一句话,便令她如坠寒窟之中。其实这些年来,她并不是没有往这一头去深思过,只不过,每每冒出这一念头时,便被她亲手按捺了下去。因那个人,是她心中至亲至爱的倚仗。而此时方不得不承认,世人所说当局之谜,原来自己亦无法免俗。
如是我闻——原来这半生以来,一直蒙蔽自己双眼去正视真相的原因,只是因为自己没有这个勇气。
那日的最后,丁贵嫔临了再赠她一言,道:“公主即将远行,本宫虽不敢自称你的长辈,仍虚长你十几年。今日有一言赠与公主,还望你谨记于心。”
她一面说,一面盈盈起身,双眼看向窗外的初春微光,缓缓道:“本宫一生无女,所生皆为男丁。虽世人褒奖艳羡,却无法从中超脱己身。而公主出身高贵,本该一生和美尊荣。如今既要远嫁,却也仍有大梁作为倚仗。从来女子生性柔弱,远嫁便是孤苦无依。公主生为金枝玉叶,不能与寻常人相提并论。故本宫以为,公主日后只要坚信自己的内心,不为世人流言蜚语所惑,便能走出一条光明之路来。”
顿一顿,她又道:“说到底,既投生来到这世界,便是我们女子,也该能仰首看见最灿烂的烈日。为人行事,该争便争,便是屈从于情势所迫,也要未雨绸缪,为日后从长打算。公主,你不要如你母后一般,最终大好年华,没有输给别人,却输给了自己。”
而此刻,坐在这一地的素锻之中,双手不自觉的触及到这一层层她自己为自己准备的丧服时,萧玉嬛方真正明了,其实丁贵嫔与自己,与长姐,和母后一样,都是无处诉可怜的孤独之人。
众生举心动念皆是罪,每个人都是先有了罪,再坐等意料之中的惩处与痛苦。
其实她推想,丁贵嫔应该也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失败是一开始就注定的,而且注定败得一塌涂地,万劫不复。那么为什么她还非得要徒劳无功的纠缠这么多年,挣扎这么多年,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放手,一开始就听命,还偏偏要明知不可能而为之?
那是因为,她和她一样,和母后与长姐一样,原本都是这样的人,所以就连自己也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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