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笑语声中,沈妃略显尴尬的僵在一旁,笑容亦收敛起来。而萧欢凑在蔡妃身边睁着一双乌黑清澈的小眼睛,好奇的打量着满殿的宾客,问道:“母亲,要是欢儿日后也答不上来,或者答错了,那大家都会笑欢儿吗?”
蔡妃微笑,弯腰低头,柔声答道:“不妨事的,欢儿,春宴只是讨个喜庆新意,亦是教导我们皇室子孙不要忘记天下乃是农耕之本。所以,一菜一蔬皆为珍贵,这才是欢儿要铭记在心的。”
萧欢想了想,突然一转身拱头钻进了母亲怀中,蔡妃搂着他,笑道:“欢儿不用怕,你还小着呢,至少要等十年之后,才用在春宴上应题的。”
不想,萧欢却依偎在母亲怀中,瓮声瓮气道:“可是儿臣见父亲都答错了,母亲却答对了,可见这应题就是女子更容易一些。母亲你快些给欢儿生个妹妹吧。”
众人一听这话,更是笑不可抑。皇帝与丁贵嫔尤甚之,对萧欢的喜爱之情无以言表,皇帝更招手示意蔡妃将萧欢送到自己跟前,又爱抚其脸颊,问道:“欢儿是害怕自己答错吗?不妨事,待你再大一些,阿公便亲自教你读书,若你母亲生下妹妹,阿公也一并教她,如此可好?”
祖孙两人相谈甚欢,丁贵嫔见蔡妃看着萧欢一脸既怜且爱的神情,便道:“早前你生欢儿时亏损了气血,最近听太医说你身上也大安了。欢儿这孩子如此让人喜欢,你不如着紧再养一个,这样他也多个伴儿。”
丁贵嫔状似无意的一句言语,却令蔡妃与沈妃两人心中皆是一刺。蔡妃尤可,只是淡然应了一声,沈妃嘴角又勾起一抹略显尖刻的冷笑,只是在蔡妃的双目扫过之后,方悻悻的抿下去,又落回到案上的瓜果中。
而后游戏轮回,最终至丁贵嫔处,却也亦是一株含苞芍药。只是这花亦未绽开,隐约瞧见花瓣层层叠叠,难以累数。内臣因适才和蔡妃沈妃开了个玩笑,此时到了丁贵嫔跟前却不免有些为难,低声提醒道:“娘娘,这个是……”
众人瞩目于那支含苞待放的花上,女眷皆在思索到底归为何花名,丁贵嫔却含笑淡然自若道:“这是千重殿。”
内臣闻言连忙展卷,众人视之果然,坐在一旁的皇帝倒是微感惊讶,道:“朕竟然不知道,你在这上头还做过些学问。”
皇后但笑不答,诵道:“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皇帝略一沉思,而后恍然,道:“这是江淹的《别赋》。”
丁贵嫔微微一笑,颔首道:“正是。”
余下众人,包括太子萧统与蔡妃等人在内,皆是以为此诗用以咏花并无丝毫不妥之处。不过终究《别赋》词义悲凉,隐约似有不详。而细究丁贵嫔其人数十年来的行事做派,此番显见与平时大为迥异。
直至宴上众人又开始欢饮畅谈,丁贵嫔才侧首低声笑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年曾为臣妾亲手簪过此花?”
皇帝闻言不由一怔忡,而后眼看丁贵嫔今日精心妆饰过的容颜,春光明媚下,翠钿闪耀中,昔日光洁的眼尾早已显现细细纹路。而往事如潮,他不知思及何处,半晌才恍然叹息道:“朕记得起来,算算离那时也有三十年了罢。”
丁贵嫔笑道:“没有那么久,是二十八年。”
皇帝叹道:“红尘一梦间,竟是半生已过。”
而后看了看身侧的丁贵嫔,面上微现歉意,道:“近来朕国是冗繁,不免冷落了你,等过了这阵子闲下来,朕便带你去行宫住一阵子。”
丁贵嫔仿佛有一丝掩不住的倦意,微微阖了阖眸,而后再度恢复端庄如仪,只是温和笑道:“好。”
如此欢宴,又逢天公作美,这一日的丽阳始终璀璨,直至日渐西沉,歌舞仍在不断流转。
暮色中晚风侵来,花如雨坠,落到舞姬们纤细的罗腰与石榴裙上,又添一份别致的美。
众人皆是难得尽兴,各自倾倒于锦茵绣幕,乱红飞絮之中,泰半醉态肆意,各显风流妩媚。
皇帝亦难得饮了几杯,忽然感叹道:“这才像是天家皇室应有的模样,总是能够这样该有多好。偏偏往日,不是争执便是算计。”
他一转头,这才发现身侧的丁贵嫔一直微笑不语,仿佛自先前咏完《别赋》之后,她便一直如此。
皇帝便看向她,问道:“说出这样的话来,朕是不是老了?可是朕今日心里真是欣慰。”
丁贵嫔便摇头笑道:“陛下不老,老了的是臣妾。”
皇帝道:“你刚过四十的人,比朕年少得多,这话又算什么道理?”
丁贵嫔便道:“臣妾是女人,跟皇上是不一样的。皇上如今春秋正盛呢!臣妾却是日落暮晚了。”
皇帝不再接话,眼看盛筵如画,丝竹婉转,莫名勾起人心底一丝柔软的弦来,铮铮沉沉。
他沉默了半晌,忽道:“前人言,否极泰来,乐极生悲,又道月满则亏。这两三句话大概便可将前、今、后三世的情愫与姻缘由来都涵盖了。”
丁贵嫔微笑道:“陛下说的古言都大有深意,臣妾读书不多,只知道一句俗语,一直记在心里,年轻时还不以为然,年纪越大越觉得实乃不变之箴言——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陛下坐了这半日,想也是乏了,臣妾也乏了,我们就这么散了吧?”
她语意淡然,神态却并无丝毫不妥之处。皇帝亦不经意的看了她一眼,而后点头道:“随你的意思,这便散了吧。”
随后丁贵嫔随皇帝率先起身避席,中途分道,各还本宫。而余下众人亦陆续离散,四季宫内,夕阳中,人去春空,空余葱茏嘉树,狼藉残红。
“公主,前面便是芳菲殿了。”
酒后微醺,又逢暮春渐暖。不过一段不长的宫道,萧玉嬛却生生走出了一身的薄汗。此刻她半倚在侍女臂上,定眸看向不远处掩于青翠绯红中的门楣。那里依旧是熟悉的宫院,熟悉的路径,暮春将尽,因年久无人居住,斑驳的墙面便显出了一种颓败之姿来,唯有欣欣草木与其余的宫院一样生意盎然。
而立定身,再看这寂寂无声的庭院,原来只现安静,不现败绩。
这一处的宫殿,原是她们姐妹三人初入宫中时,未建公主府之前,所住之处。
而后她拾级而上,推开那扇尘封已久的宫门。华丽的裙裾扫过墙角四处探生的厚绿青苔,院中石径上生着开淡紫色小花的诸葛菜和开淡红色小花的野蔷薇,她的身影引来了两只觅香而来的蝴蝶,而后她听见了门声,却没有回头,亦没有起身,只是毫无惊讶的问道:“你来了。”
萧统在她身后淡淡的应了一声:“我来送送三姐。”
“多谢你,还能想得到这里。”
长久的静默之后,萧统开口道:“三姐……”
萧玉嬛轻声相应,却止住他的话,道:“我自愿嫁去柔然,想去看看建康之外的世界是何模样?心中并无怨恨,殿下不必劝我。更何况,殿下也知道,我若继续留在京中,无疑是令人久看生厌。倒不如趁此时求去,还能博个孝顺贤德的好名声。”
萧统唯有嚼着一缕苦笑道:“三姐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其实大有其他的法子。如蔡妃娘家有一表妹,便效法古人在道观中做了出家人,如今终日与诗书琴棋为伴,快活如神女一般。说到底三千世界自有大好妙处,只是柔然遥远艰险,我唯恐三姐日后生出悔意时,却无法再归国返乡。”
萧玉嬛见他点出自己日后的困境,便索性道:“我自知,此去,便再无归期。不过人生淼淼,聚散总有定数。倒是盼着殿下能早日继承大统,到那时,我便遇上难处,仍还有至亲可援手。”
萧统道:“若你有难处,父皇也必定会——”
他话未说完,却被萧玉嬛斩钉截铁打断道:“不,殿下该明白的,先前那一切,不过是人前做戏。我既说了,殿下登基我在建康方仍有倚仗,便是此生不会再以父女之情分来相求于他。”
顿一顿,又不禁冷笑道:“其实在他心中,何尝不是巴望着我早日离京?或者生儿育女总是冤孽一场,三十余年的情分,落到如今这般不堪的境地,我唯有庆幸,母后是早已离世了,不曾看见这样无情无义的场面,亦不必再为他伤心伤神。”
萧统心中戚然,唯有道:“皇后之灵,将庇护三姐。我亦曾再三嘱托护送三姐离京的几位将军,沿途务必要用心行事。”
萧玉嬛沿着庭院中那条仍能分辨出首尾的小径行走,而后停留在一棵高出众草许多的粉色木槿花前。她随手攀折下那朵花来,拈在手里,略带不屑的一番端详,而后环顾四下,摇头道:“我记得从前这院中种的是都是母后生前喜欢的波斯玫瑰,其实那花并不适合种在京城。在万里之外的波斯与大食,她可绽放出国色与天香,被称作百花之魁。可是到了宫中花匠之手,却只能潋滟芳容,委委屈屈的躲在这木槿花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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