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之后便没有再下雪,天气也渐渐和暖起来。褪下了冬日厚厚的大毛廛衫,换上新制的春衣,便是夜里寒凉些许也只消再系上一件披风——如掌珠身上这件,桃花绯色的质地,上面用暗纹精织出一串串的水波连天,乍眼看去,却觉有漫天花雨飞落一般,隐隐于夜色灯火中,也足以让人满眼惊艳。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披风的启发,金萱忽然道:“我记得城东如意坊那边有棵东瀛传来的樱花树,长得有些年头了,有一年也是上元节,夜里远远看见花开了满枝丫,树干上还挂了许多的花灯,都是人用来祈福悬上去的。啧啧,那一眼可是现在都还忘不了。”
掌珠自病好之后,便与金萱最为亲昵,对青鸾反而生出了几分疏远。当下也有些向往,便道:“那我们就去看看,若有花最好,若花还没开,也可以悬盏花灯在树上。”
于是三人便坐着马车绕开了这片街市,转向城东。到如意坊牌坊跟前下车,却发觉这一带相较之前的熙熙攘攘,只显得安详宁和。药玉色的天空,明星其绚,虽无霁月,却有光风,吹到人脸上身上,说不出的惬意。道旁人家门户,窗中透出星星灯火,伴着夜风里的零点花香,又是温暖又是静谧。
倒是那棵据传来自东瀛的百年樱花树,遥遥便叫人十分醒目的注意到了。掌珠与金萱走向花树时青鸾才觉有些不妥,只是已经晚了。
原是三公主萧玉嬛,只身一人立在花树下。她手中也提着一盏花灯,灯是莲灯,底下九重瓣,业已徐徐展开。内中却不知是怎么糊成的,只见薄透的花纹中燃着一盏火,火焰悠悠照亮画纸上栩栩如生的花脉,却左右观望,也见不到开口在何处。
听见脚步声,萧玉嬛便转过身来,迎向掌珠道:“你也来看花灯?可惜,这边人少,想是人都挤到河边去了。”
掌珠略有茫然神色,朝她点了点头,忽然伸手抚向萧玉嬛的脸颊,轻声道:“楚楚,你最近瘦多了。”
青鸾至此也没什么不明白的了,不过她并不想责备金萱。隐约见着萧玉嬛的确是瘦了不少,听掌珠这句话,严妆覆面的双眼中渐渐濡湿了桃花泪,她回道:“哪有?只是褪了冬衣,看着人都单薄了些而已。”
她引着掌珠在花树下落了座,原是早有准备,树下桌椅齐全,还摆了一壶酒和点心。青鸾暗叹口气,环顾四下,想来周围都是她的人,否则何至于如此美的花树,竟然无人围近?
春夜有风,两位美人仪容优雅的坐在落英缤纷的花树下,少卿便见掌珠身上披着的披风被吹拂出缠绵的弧度来,翻飞如跃动的花卷。
萧玉嬛仍如过去一般,以长姐的姿态为掌珠斟酒,自顾自道:“你尝尝看,这是我去岁冬日时酿制的玉冰烧——这酒可是费了我不少功夫,就是不知道你觉不觉得好?”
掌珠温顺的点点头,接过酒杯略尝一口,微微抬眉道:“酒香清雅,既有梅花暗藏,又有松柏之瑞气,入口时冷冽如冰,隐约还有竹香,这是——”
“是我用采自梅花和青松上的雪粒,再封入翠竹中三日,之后再破竹化水,酿制的新酒。玉冰烧,入口冷冽如嚼冰蘸雪,入腹之后却犹如暗火燃烧,因而不能多饮,只怕你会醉了。”
掌珠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杯中,抬眸,却道:“姐姐新酿的玉冰烧,便如人间极乐一般——如此绵软醇甜如甘露,便是一醉又何妨?”
萧玉嬛摇头,纠正道:“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酒醉之后会如何?此酒不同其他,后劲十足,便是你手中这小小一杯,已足能让你安睡整夜了。”
掌珠这便哦了一声,缓缓抬起手腕,花灯摇曳的火光中,只见她的侧颜和手腕的弧度都美如诗画一般,一肌一妍,柔如莲瓣,若有幽香。
“如此说来,我要多谢姐姐了。有了此酒,我这余生便不会再有难眠之夜。”
萧玉嬛定定的看着她,眼神晦涩。忽然,她起身来,遥遥向着自己府邸的方向道:“掌珠,我是鼓足了勇气,才能来跟你说一声对不起的——尽管我料想,便是我说了,你也未必会接受,未必肯原谅。可是我还是要说出来这一句,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亦对不起你曾经待我的十年赤诚之情义。”
掌珠仍坐着,没有动弹。她缓缓饮尽杯中之久,极慢的咽下去,仿佛在刻意的品尝着她所说的那一种,如嚼冰蘸雪一般的冷冽醇绵。
樱花树上摇曳的烛火,将她们的影子投在落满花瓣的地上,风一起,那身影便如水波一般,被四散吹开的花瓣推向远处的黑暗。
金萱其实胆小,此次受命于萧玉嬛,内中有诸多缘由。然此时远远看着掌珠和她之间的会面气氛有些说不出的诡异,却又看不出到底哪里不对时,方不得不硬着头皮问青鸾道:“姑姑,王妃这是怎么了?怎么坐在那里许久不动,看着,也并不像有说话的样子。”
青鸾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隐去心中的不满,只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信三公主不会害她,但是,要想求得宽宥,却也难。”
她话音刚落,便见树下的萧玉嬛转过身去,而后朝她们招手,高声道:“快过来!”
原是掌珠不声不响的就喝醉了,饮尽了杯中酒,就这么坐在椅子上睡了过去。
好在马车就在不远处听着,萧玉嬛吩咐人七手八脚将掌珠送上马车,又在车中再三探视了掌珠的情形,确认只是酒醉昏睡之后,才算缓和了面色,而后略带遗恨说道:“我猜到你不愿接受我的歉意,却猜不到,你竟然不愿面对这一切。”
青鸾在旁肃冷了脸色,朝萧玉嬛道:“公主既然明知王妃不会接受您的道歉,为何还要如此煞费苦心的约她出来相见?其实您心中也明白,世间的情义之所以贵重无匹,便是因为凡人与人之间的相知相许,都是交付了心。而一旦心中有了裂痕,便如明镜破损一般,又怎会轻易便消逝无痕?”
萧玉嬛闻言唯有默然,只是在下车离去之前,才又对青鸾道:“我知道她不会原谅我,亦猜到她只是难以面对眼前的一切,所以才得了这样的失魂症。可是青鸾,你也要知道,她不能一世都躲在旁人的庇护之下,永远如从前那般无忧自在的。而今你觉得我前来求她原谅,不过是苦苦相逼。但你可有想过,于掌珠而言,她最大的危机是什么?不是我对她的伤害,亦不是沅芷夫人的存在,而是——她就如一件世间罕有的宝物一般,剔透绝美,却不知道,自己之所以美的剔透,其实只是因为容易碎裂。”
“她就是琉璃美人,青鸾,你知道一片琉璃碎裂之后会是怎样吗?你以为你是在护着她,但其实你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护着她一辈子?至死不渝。”
青鸾未有回言,安静目送萧玉嬛离开。于心内,她亦反复苦笑诘问着自己——一片琉璃碎裂之后会怎样?自然,她是知道的。不过是化为乌有,便如她水色衣香中的朵朵落花,也想起了那种锦绣的另一个名字:落花流水春尽处。
然而,谁的人生都不可展望亦不能去推测,用什么样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人生,那是只属于她自己最珍贵的权利。没有人,任何人都无法去纠正,或者强行扭转所谓的歧途——她低下头慢慢援手,将掌珠头上簪着的发钗珠环一一卸下,而后凝视着她沉睡的面庞,感慨真是如此的青春与美丽。
殷殷湿意比绵绵春雨更率先一步来到初春的荆州,且已在立春之前便在此中盘踞了数日。如果说萧绎从前的十几年,对春日的雨意的认知,是是来自于宫墙后院中久熏不干的衣裳,檐下嘶哑的铁马,芙蓉塘外的阵阵滚雷,那么荆州王府的雨意却是来自殿下的白玉石阶,且随立春一道侵蚀而来。
荆州春日的潮意伴随着地气,催生出秋夏冬日皆不可见的一层青苔,薄薄覆盖了王府台阶脚间的缝隙。青苔的湿润绿意四散开来,渗入了底层石阶上细如发丝的裂痕,而雨意便透过这些如有生命般的绿色发丝穿过宫人们的丝履,至于足底,至于心中,使人的心情也一样湿漉漉的向下垂坠。
这一日萧绎偶然间独自立在台阶下,他在等人,只是来人到的晚了些,他便忽然兴起,伸出一根手指去戳地缝中生出的绿苔。绿苔是柔软的,却似乎又蕴含着无限的刚强,只要撤回压迫,它们最终都会回复原状。
这种有趣而新奇的游戏,他还是生平第一次玩。于是如此几番,最后直到管事匆匆进来,禀道:“王爷,人来了。”
他方才恋恋不舍的起身,也不忌讳,起身之后镇定的将双手静静擦拭干净,又吩咐人打水上来,当着人前细细浣洗净甲中残存的泥污,方才开口道:“事情办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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