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姚却按住皇帝的手,眼底一片柔软的泪光:“不,父皇,我不冷,这披风是我让人特意给您做的,您看,这领上和下摆的花纹,都是您最喜欢的化生纹。”
皇帝笃信佛教多年,日常衣物中除却朝服之外,多用天王化生纹为饰,而长公主显然并不是佛门信徒,因此点点头,算是收下女儿的这番孝心。而后带着萧玉姚走近殿中正在燃着金丝木炭的火簟前,父女两围炉而立,道:“你不用担心你六皇叔,朕没想过要治他的罪,只是此事干系甚大,也需想个万全之策,才能安抚人心。”
又问他可有去看过妹妹萧玉嬛,萧玉姚便回道:“三妹妹先前还跟我歇在一起,我见她太疲累,便没有叫醒她过来。”
皇帝难得有心思想起这个女儿的许多事体,见她一直抑郁强颜,十分不自在的模样,总以为她还有别的难处。细一想便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她跟殷均从来就不曾相悦过,只怕内心里仍是想要跟驸马合离,又不好开口,于是索性抢在前头道:“朕也不盼着你能对驸马多体贴,可是这桩婚事,乃是你母后在世的时候便亲自择定的。你要念及此,总不好让她九泉之下也难安。”
九泉之下也难安?真正让母后九泉之下难安的,只怕是另有其人另有冤屈吧——长公主似被此言刺中心扉,顿时痛不可言。
可再深的痛与怨恨,她也始终不能再如从前那样言行无忌的对他畅所欲言了。若从前的恩情如山如海,那此时在她心里,便已山崩海啸。
命运的洪流终究无可阻挡,她缓缓拭去心底模糊的泪痕,抬起头,心中默数着时间的流逝,竭力平静而得体的应道:“是,父皇的吩咐,我记下了。以后——我不与驸马再争吵,便是了。”
父女两又说起三公主萧玉嬛的婚事,这话题是萧玉姚提出来的。听她提及几个合适的人选,都是出身极好又文武出众的才俊青年,皇帝也点头,赞许道:“你说的这几个人,朕也有此意。不过此事急不得,可在明年开春之后,找个合适的场合,让她自己亲自相看。到时候若有属意者,便可赐婚。”
她亦乖巧的应下,神色间似乎很替妹妹感到欣慰,亦并无对自己婚姻不睦的些许遗憾。这样的她全然陌生而又让人怜惜,仿佛是当年那任性到了尽头终于学会了妥协的郗后,皇帝便不由瞩目的凝着,片刻之后喟叹道:“朕老了,许多事情总是有心无力,从前以为只要得到天下作了皇帝,便能拥有一切。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少年意气,幻念而已。玉姚,朕知道自己这一生有许多事情都没有周全,对你母后心中有愧,对你们姐妹也颇有失职之处。可是人老了,就会贪恋安稳不愿凡事太过较真,因为就算是再较真,始终也争不过天。所以做人,最大的进益可能不是坐拥四海,而是学会适时退让,懂得隐忍和成全。”
“成全?儿臣愚昧,不知父皇所说的成全,是不是明知被欺骗被愚弄,被人夺走最珍爱的一切,依然还能抿下所有的恩仇,去成全对方的心愿?若是话,那恐怕,儿臣现在还做不到如此。”
萧玉姚说着,眼中迸落下滚滚的泪珠。尚且来不及擦拭,便转过脸去,却在下一刻倒入皇帝的怀中,哀怨又娇慵的唤了一声:“父皇……”
皇帝伸手轻抚着她的发丝,刻满岁月风痕的指尖散发着浓郁的紫檀木珠的气息。这一刻她能看清他手背上斑驳的皮肤和黯淡的皱纹,突然有些哽咽,眼泪潸潸。
萧玉姚在心里模糊的想到——那金案上的神佛,到底是有着什么样心肠的菩萨?若知道,他曾做过那么多的恶,又曾沾染过至亲的血,又是否还能安然的坐享他的供奉?亦或者,世间从来就没有纯粹的善与恶,而自己此生所追寻的真相,可能并不存在?
可此刻,他却对她如此的好,一如从前,那二十几年用爱浇筑的岁月基石仍没有坍塌。她还是那个天真骄纵的女孩,他仍是那个宠爱他的父皇,那个凭文治武功打下了天下,给过她无上尊崇的帝王。
她一时也不免迷茫,如果这一切始终没有被揭开真相,这一生她也不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世,对所有人来说,是不是更好的结局?
她没有擦拭眼泪,而是慢慢的从皇帝怀中收回身心。
甫站定身形,便见国师璃尘从殿后缓缓行来。他与皇帝素来亲近,外界也传说皇帝常与国师日夜相对,此时看来倒是十有八九没错了。
但璃尘的目光,却似有意无意的落在皇帝身上的那件披风上。长公主与他见的不多,本来想趁机告退,只是因为他走近皇帝身侧,并道:“陛下,这披风可是公主所献?贫僧见上面的花纹很是精美素雅,想仔细观摩一二。”
皇帝不知所以,长公主萧玉姚却立即收回后去的脚步。她站直身,双眸蕴有深深的精光,在璃尘面上扫过去:“国师本是方外之人,应当四大皆空才对,何必对世俗的儿女情长恩怨纠葛如此瞩目?”
璃尘徐徐替皇帝解开披风,并攥于自己掌心,在不动声色间已摩挲过一遍,心中有了六七成的把握,虽心中惊涛骇浪一片,但面上仍是清明如水的镇静。
他微微一笑,朝着披风上的花纹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念向善,一念转恶——公主,鬼神都在六道之外,人间行走的只不过是凡人而已,贫僧是个出家人,可出家人也懂情,也是凡人。如陛下对你,父慈之心甚切。所以贫僧亦十分欣慰,能见到公主亲手献披风与陛下,此乃人间大爱,亦是公主心中的大爱。”
殿中一时极静,萧玉姚站定在那里,几尺之外便是火光明灭不定的暖炉,荜拨有声。她亦回报微笑,在凝视着璃尘清美的面容时难得定下神来,一瞬间脑中掠过许多许多的往事。
她不是个喜欢追思过去的人,从来坚定而执着,一生由始至终,便没有变过。
反倒是皇帝忽然生出了一丝不解,他看了看眼前的长女与璃尘,总觉得此刻他们二人之间有些默契是自己不曾窥破的。可是又不便开口明问,却是璃尘托了披风在手中,朝皇帝和长公主道:“公主所献的披风花纹极是精美,贫僧想为此衫开个光,不知皇上准否?”
开光,便是要设坛做法。偏偏璃尘,平素是甚少做此道场的。
皇帝看着他,又再看向那件披风,目中暖意渐散。就在他欲要开口时,萧玉姚抢先一步冷笑道:“一个和尚而已,本宫身为长公主,向父皇所献的东西还用你来开光?真是笑话!”
“休得无礼!玉姚你——”皇帝自是斥责女儿,却不想这一转头之间,身侧的璃尘忽然陷入了一片火海。那件被他托在手中的披风,开启了地狱的九重烈火之门,而璃尘最后开口,说出的却是:“公主,你错了……”
内侍见到殿中火光冲天,立时就冲进来大呼护驾。皇帝被簇拥到一旁,而萧玉姚则定定的站在原处。她眼睁睁看着璃尘被烧成一个火球,有零星火焰甚至点燃了她手上的画帛,内侍过来架着她往后退却,她却挣脱开他们的手,肃然而凝重的摇头道:“我错了吗?不,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皇帝到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他仍不解,为什么自己养了三十余年的亲生女儿,会狠心到要行刺自己?璃尘没有被救下命来,他为皇帝舍身成了那个立地的佛,而长公主萧玉姚呢?
皇帝亦没有再问她一句为什么,或者是他自己不堪再去听到更加震惊的一些内情吧。事发之后,只是满心疲倦与悔恨的让人连夜将她送出宫,软禁在了鸿恩寺旁边的一处尼庵内。
萧宏打听到这个消息,已是次日清晨。皇帝似乎也无意封锁消息,只是略去了璃尘是因为被披风内暗藏的火药所烧死的一节,总之他不再顾惜长公主的颜面,也不见前来求情的三公主和其余人。甫从昨夜的大难中惊魂未定逃脱出来的人们将前后因果一番联系之后,自然便有诸多的猜测流传出来。
萧宏此番算是连受了几轮沉重的打击,先是结发二十余年的发妻与江无畏一同丧身火海,而后是才刚认回来的亲生女儿如今也被关做了阶下囚。他心里隐约觉得,大概自己的阳寿也快到头了吧,皇帝下旨软禁了萧玉姚,自然是知道了那件事,那么接下来,便应该是寻个合适的由头,静悄悄而又冠冕堂皇的处死他,将这一桩天大的丑闻,就此掩盖过去。
事到临头,萧宏居然也没那么害怕死亡了。他难得在极度的悲伤与无奈中定下神来,总算是想起了为逝去的亡者做点什么。
譬如大火之后,禁军和内侍一道清点紫仪殿的现场,便给他送来了王妃葛氏的骨灰——虽然不一定那就是她本人的,可是遗物总没有错。不是赤金的首饰在烈火煅烧之后依然还能保留下来,只是面目全非,让人更加清楚的明白,一切都已物是人非,阴阳两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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