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奉暗旨办差,所以陈霸先带着人到达镇江城之后也是低调行事,不但乔装易容,就连打尖借宿的客栈也是择选了一处极为偏僻的地方。不过就算如此,他还是立即听闻了关于东宫太子与小尼姑慧如之间这段被描述的缠绵悱恻的故事。
周文育在二楼说书先生那边听完故事之后,便上来回禀他,并皱着眉头道:“这算怎么回事?不是说有北魏刺客流窜到镇江要行刺太子吗?怎么这才几日的功夫,太子殿下就在此跟人私定终身了?”
陈霸先也觉此事颇为蹊跷,但他并不太相信所谓的太子与小尼姑情定镇江这样的说法,于是道:“不可能,慧如是青鸾的妹妹,她曾托付太子殿下路过镇江时代为寻找,但若说这短短十来天的时间,两人便能如胶似漆还互定终身,甚至又牵扯出之前便早已相识这样的内容,显见是有人存心要抹黑太子殿下。”
周文育遂道:“是啊,眼下丁贵嫔薨逝也才两个月不到,太子此来镇江,本是奉旨行事,但若又在此时传出这样的绯闻,往大了说便是不忠不孝,往小了说也是不敬佛祖玷污佛门子弟。此事重则可废储君,轻则可罚以禁闭并加以仗刑。看来,这又是太子殿下的那些好兄弟们给他辛辛苦苦挖好的坑了。”
“但是,当真就这么凑巧,偏偏这个人就是慧如?”陈霸先仍不肯信,只是摇头。周文育便打趣他,揶揄道:“哎呀大哥,你这是显见的爱屋及乌呀!因为这小尼姑是心上人的妹妹,所以总觉得哪哪都是陷阱,哪哪都是预谋。不过你说的也对,章大人的妹妹照说不会轻易牵扯进这种事情里面去的,除非是有人提前查好了她的身份,那么,这就是一石二鸟,不但要将太子殿下扯落水中,连带着还要对付章大人?这一招倒是很高明啊!看着像是晋安王的作风。”
陈霸先白了他一眼,面带几分不悦的止住周文育的笑意,道:“这是正经事,你就不要玩笑了。倘若事情真是晋安王所为,那么牵扯了青鸾便会连带着将湘东王府也拉进去,所以事不宜迟,咱们立即去慧心堂那边看看动静如何。”
眼见他马上就要换上夜行服外出,周文育连忙拦住,嘴里连连叫唤道:“大哥,我也知道办差要紧,不能耽误。不过咱们这一路上风餐露宿的,好不容易找个地方落了脚,能不能先让兄弟们吃点东西垫一下肚子呀……”
他话没说完,只见陈霸先已经先换好了衣衫出了房,唯有连忙跟上。
慧心堂内,四下里灯火幽暗,唯有慧如所住的厢房水榭那一带烛火通明,人来人往,却是个个都垂手缓步,寂静无声。
慧心堂外,早有东宫侍卫将周遭尽数围拢起来。若有好事者靠近探头探脑,则一律驱之,并向州府抽调了部分人手,于周围附近百步一岗。
厢房内,被萧统从水中救起的慧如仍在昏睡中。彼时她万念俱灰,皆因听到东宫臣僚私底下议论的那些话。她方才明白,原来自己并不算得天独爱,自己只是太子殿下对姐姐爱屋及乌才有的一个妹妹,而萧统心中真正喜欢的人只有姐姐而已。
所以,自己一直以来,都是自作多情,都是自以为是,对这个原本属于姐姐的男子,生出了不该有的遐想与情义。
——那一瞬间的懊恼与羞耻湮没了她,让她无法呼吸,只想逃离。不管是用什么法子,只要能逃离所有人的视线,不要再被人用这种既怜悯而又嘲讽的眼神看着自己,她都愿意,哪怕是死。
所以她在水榭小亭中抱琴弹了那一曲《梅花引》,而后在萧统闻声而来时,毫不迟疑的一头扎进了数丈深的水池中。
但随后,她又被萧统跳进水中救了起来。因为落水时间不长,所以被控着吐出腹中的池水之后,她很快便意识苏醒。
只是,醒来的是她的身体,不敢面对现实的,却是她那颗脆弱而又饱含痛楚的心。
她就这么静静的躺在榻上,什么也不敢去想,只能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窗外风涌叶落声,恍然间觉得自己是坐在江边的小舟上。
身上盖着的薄被仍有那种甘淡而温暖的香气,那是属于萧统身上特有的气息,她从小便不喜欢研习香道,所以辨别不出这是源自哪些香品的组合,但知道定然是屑粒千金,所值不菲。
但她却清晰的记得,萧统跳进水中时,身上那件袍子右手的袖口却已经略略磨损了,这是她前日便留意到的事情。
繁华下的落魄,败迹中的贵胄,不变的温暖,心头的空寒,难以盼来的天明,苦留不住的暗夜——她心头纷乱的一片,无法厘清,就连戚哭,都只能死死的封印在口唇之内,不敢发出丝毫的声音。
萧统……为什么偏偏是姐姐,为什么偏偏是她?换做世间的任何的一个人,她都不会如此的自责内疚与痛苦。可是,上天却欠她这么一个解释,也没有人会给她作答。
事到如今,很难说是无意,还是人为,这是宿命,一切都没有解释,一切都无须解释,一切都合理,一切都合情。也许无理取闹的,只有那惶恐的,不甘的,依恋的,戛然而止的细细啼哭声。
中堂内,萧统则正在与沉香夫人商议后续之事。沉香夫人已然止住了哭泣,她只是平静的说道:“殿下也看见了,子蘩若在此时失去殿下的情义,她会受不住而轻生的。她与青鸾皆是由我亲生,照说手心上肉手背也是肉,我不该厚此薄彼,但青鸾素来坚韧,心智非比寻常。子蘩却只是寻常资质,是这世间万万千千的弱质女子中的一人。若殿下坚持自己的看法,我也不会强求,但是殿下你要替青鸾想一想,这是她唯一的妹妹,在她心中,子蘩是极为重要的亲人,所以——”
“我明白,所以她才会托付我来镇江找她,所以才会有今日这无解的困境——”萧统轻轻打断她的话,态度却不显突兀,只是有些冷淡。
随后他便起身来,对沉香夫人道:“夫人请放心,我会亲自去跟子蘩说,她不能随我去虞山读书台,但是我自读书台回去时,会带她一起返回京城东宫——自然,是要以她愿意才可。但是,我能给她的,只是东宫宝林的份位,以及一生一世的兄妹之情。别的,我便再也无能为力了。”
沉香夫人闻言面上乍见一抹喜色,而后迅速黯淡下去,显然是听清了他话中的涵义,再问道:“那青鸾呢?该如何向她解释——”
“这一层也无需夫人费心,我与青鸾之间的一切,世间都不会再有第三人可以明了。所以无论今日住在慧心堂的人是谁,日后进入东宫做宝林的人是谁,她都仍是她,也永远是她,她不曾变,我也永不会变。”
话已至此,余下的再说也是无益了。沉香夫人缓缓起身,再看了看萧统的面容与身姿,心中暗道果真是神仙人物,可惜了,青鸾与他的缘分,却仍是不够。再一声叹息,却为了分明不该陷进去,却已经无药可救的幼女子蘩。
春夜里多是蚊虫,尤其慧心堂中花木众多,又有深及数丈的水榭,因而陈霸先等人在附近隐匿了半个时辰,便都被咬了一头一脸的肿块。起初周文育也不以为意,他们又不是养在闺中的娇弱女子,本来习武之人便都以皮糙肉厚自居,奈何这镇江城的蚊虫却与其他的地方有些格外不同。他随陈霸先趴在一棵古树之上,这棵树的位置十分巧妙,正好能看见慧心堂中的水榭那一片。
他们一直紧紧注视着里面的动静,后来因被蚊虫咬的痒痛难耐,便也随意抓挠了几下,谁知这几下子下去可不得了,不到一会的功夫,便都肿成了一片。于是暗骂了一句,并道:“这镇江城的蚊子莫不是成了精?就被咬了几口,这条腿都快没知觉了,真是活见鬼!”
他正低声叫骂,身边的陈霸先却是纹丝不动,过了一会摆手示意他噤声,并低声道:“有人出来了,是个女子。”
出来的正是沉香夫人,她身后跟着的便是太子萧统。两人出了中堂,仍往慧如所住的厢房而去,只是隔得远,又因夜色模糊的缘故,只能远远瞧清男子便是萧统,而那身形曼妙的女子——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美貌小尼姑慧如?
陈霸先心中先是替青鸾凉了半截,照这情形来看,只怕这传闻十有八九不是假的。可由他来看,真是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萧统就能放着青鸾这么好的女子,转眼就喜欢上了别人?
眼见传闻尘埃落定,周文育心里就开始盘算着晚上去吃些什么来滋补滋补。转头看见陈霸先一脸抑郁阴沉,忍不住奇道:“大哥,不是我说你,有时候你也太淳朴了些。明明你心里就是喜欢人家,可是还能做个如此大方的姿态,难道你就真希望太子跟青鸾姑娘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你岂不是——”
陈霸先心烦意乱,却有股闷闷的浊气积在胸口无法排遣,当下只道:“你既然不懂,那就别说了。回去。”
周文育被他少见的强硬态度吓了一跳,却也明白这真是他心里的一块禁地,于是便收了口,回去的路上果然半个字也不再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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