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都以为皇上仁厚,慈爱,良善,所以广修庙宇,用天下民脂供养一众僧尼,为普天下的百姓筑出一方梵音净土。所以都以为他是再世的菩萨,是坐在朝堂上的圣僧,更以为大梁国运会因此而百年昌盛,千秋万代。可谁又会想到,他其实心里所愿的,不过是外无悍将内无权臣,无妻无子,独揽天意。”
以琼平素并不愚钝,甚至可算得上聪慧,七窍玲珑,但此时依然蒙昧而不解。沅芷夫人亦不期待她能完全理解自己所言的涵义,事实上,放眼天下间,能如她一般窥破眼前这迷局的人,只怕也只有那么寥寥几个。
可惜,就这么几个人中,东宫是彻头彻尾的端方君子,对人对事,只肯用君子之道。丁贵嫔有把柄受制于皇帝,余生最大的奢望,不过就是做不成皇后也要做上太后。因为有所求,所以不敢用其极。
而余下的人呢?晋安王萧纲狼子野心,行事敢于不择手段,却是个十足的阴险小人。她相信,若有机会,萧纲会毫不犹豫的弑父弑兄,甚至不惜血洗宫廷,以成全他踩着众兄弟的尸山血海登上宝座的宏愿。
豫章王萧赞早已对养父心生憎恶,他之弃国叛乱,完全是被逼到了绝境之后的不得已而为之。
至于最终死得不明不白的长公主萧玉姚,则只怕临死之时仍未肯真正相信,自己唤了二十几年的父皇原来是如此无情无义之辈。
“可是娘娘,东宫殿下历来便深受百姓爱戴,他是我们大梁人民心中的昭明太子……他也是皇上的长子,亲子——奴婢实在不明白,皇上为何要逼死殿下?为何要迫害自己的亲生骨肉?皇上他……果真是如此可怕的人吗?奴婢,真是愚昧而不敢相信。”
沅芷夫人在以琼的泣声中只是微笑着摇头,她知道,天下人都会如以琼这般作想,所以不肯相信,也不愿相信。但试问一个弑君夺位的皇帝,在自己年老之后依然贪恋权柄,毫无禅位与太子之心,在面对自己这数位已经长大成人,羽翼渐丰的儿子们的种种觊觎之心时,除了骨肉相残,逼死亲子,他又能怎么样?
于武帝萧衍而言,退位则意味着失去皇权,失去他为之努力了大半生所得来的一切。
于朝中旧臣而言,天子更迭更意味着自己官位可能不保,他们所谋求的生前显赫,死后哀荣,一切都成了空。
而最为讽刺的是,便是对那些昔日满口对太子萧统歌功颂德的百姓们而言,他们更想要的其实是天下承平,自己丰衣足食,而绝不会为了一个素有德望的储君,而高举反抗的大旗,用自己家小的性命去维护所谓的公理和正义。
而大梁开国之前,近百余年的南朝始终家国不宁,王朝更迭,争执纷纭,因对北魏作战而生生消耗掉国家所有的积累,至国困民乏,至今方不过得到了二十几年的休养生息。
更不要说数十年间不断上演的臣欺君,子逆父,兄杀弟,功高镇主种种不可挽救的移风败俗,礼崩乐坏。而今天子既有拨乱反正之意,亦怀着致君尧舜且清风俗的慈悲之心,如此圣君,便是与东宫相比而论,又怎会成为被扬弃的一方?
所以沅芷夫人心知,太子萧统将会在皇帝的逐渐迫近之下,以毫无还手之力而最终告败,身死。
但天下间却不会有人知道这此中的真相,这才是最最可笑,亦最荒谬的地方。
但以琼最终不知道到底听明白了几分,她却执意摇头道:“不,娘娘,奴婢不走。奴婢想过了,奴婢在此中服侍娘娘十年,这十年中只有娘娘才是奴婢唯一的倚仗。奴婢自小出身卑贱,自不敢与娘娘的家学渊源相提并论。所以娘娘所言的道理,奴婢许要尽这一生才能明白一二,或者终生蒙昧不解。但奴婢却知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娘娘在宫中若安好,奴婢便不管是在哪里亦能受得庇护。娘娘若有难,奴婢只怕是逃到天边,也寻不到一片安乐净土。既如此,便让奴婢尽心服侍您和公主到最后一刻吧!娘娘,奴婢的命运,只能依附于您,奴婢已无法再走出宫门,谋求自己的余生。”
沅芷夫人静静的凝视着她,心中却无叹息,只是隐约想到——若换做青鸾,她又会有怎样的回答?似她那样的女子,自然不会如以琼一般,在华丽奢迷的宫廷中迷失自我,从而失去走出去的勇气。但在她心里,待掌珠又是否能如以琼待自己一般倾尽所有?
她想不出答案,亦知道自己不可能从青鸾口中得到回应。只能攥住以琼的手,用力的握紧,而后颔首,笑道:“如果是这样,以琼,我们的将来,便要互相照应了。”
以琼以泪洗面,连连点头,哽噎中更带着一种难言的欣喜。沅芷夫人知道,这才是她最真实的自我,一个人的内心是羸弱还是坚韧而强大,其实是很难被改变的。
而她却深信,那个素日以来便习惯潋滟光芒的女子,她的内心,将比自己所领悟的这个世界,更加宽广而远大。
那么,她便生出了一种好奇,不知道窥破这场迷局的青鸾,又会如何去挽救自己心爱的东宫这必死无疑的命运呢?
临近除夕,循例朝中要罢议沐休十日。而萧统自回到东宫,便在太医叮嘱下闭门不出,只是安静养伤,对府中已驱逐的门客也并不召回,只是私底下让人照着从前的例子送了一些年节时候的礼品过去。东宫后庭只有太子妃蔡氏和侧妃沈氏两人,因世子萧欢染病,故而蔡妃只是每日早晚时分前来探视,倒是沈妃每日必来几番,但萧统待她只是客气,并无亲昵之举,就连她自告为他换药,也被婉拒。
如此一来,这日傍晚时分,沈妃终于耐不住脾气狠狠的发作了一通,将坊间所传的东宫与湘东王府徐女史之间的绯闻添油加醋的酸了一顿后,见萧统仍是不争不辩,只得嚎啕之后不顾仪容的摔门而去。
内侍进来收拾了地上摔碎的茶盏,而后静静不语的退了出去。萧统站在阁内,窥见外间天色灰白含混,一如现下的时局,可一丸落阳却浓墨重彩,红得干净俐落,仿佛一枚空印錾在了被玷污的画纸上,蘸的是上好朱砂,丝毫都不曾向外洇浸。
殿外的廊柱叫夕照投射,在地上拖扯出一条条巨大的暗影,中有一条正好打中他前胸,那影子犹似带着廊柱的重量,压得他胸口抑郁难当。连忙避走开去,心口却仍然一阵疼似一阵,发作得厉害时,竟觉得透不过气来。
阁内宫人见他以肘撑墙,担心他身体不适,忙上前相询,忽闻东宫闷声吩咐道:“披衣,孤要出去走走。”
夜幕渐临,清辉照孤影。萧统在左右的搀扶下,披了件玄色麾衣缓缓的走出暖阁。庭中风雪早歇,半面冰封的湖面上却因隔壁的三公主府中的河池温泉而不断有白色水雾袭来,那雾气遇上寒冰,便如涟漪一般慢慢浮散,和月光一起氲湿了他的袍摆。
萧统在湖前护栏处静立了片刻,见青鱼从远处缓缓游来,却困于湖冰而不得靠前,方勾唇舒了口气,,吩咐道:“将晚膳摆到后苑水榭中去吧。”
他难得有这样的雅兴,两旁内侍忙连声答应,张罗不歇,待过了些时辰,萧统随人被引到食案前,却见水榭中央,周遭中涓提灯,宫人秉烛,桌瓶内插有腊梅,只惜在那烛火映得四下里尽如白昼一般,便道:“月下不必用火,都撤了,或远远执一两盏提灯,便可。”
蔡妃安顿好了世子这边的事体,方听说沈妃先前与太子起了争执。她长叹口气,问道:“殿下现在何处?”
待赶来湖边,只见幽幽月光下,水榭中独坐一人。却是安静的自行烹茶,对月品茗,天地间一片皑皑,他是形只影单,她却走不进去。
蔡妃想起自己未出阁时,家中父亲曾耳提面命的教导——世上一切有形之物终将化尘化土,那几百年的瓷器是,这几十年的人生也是。
此时月色全隐,宙无尽,宇无极,四野八荒,玄黄莽苍,北溟之外尚有青云,这都是凡夫俗子的目力所永远无法穷尽的。然而比暗夜更阴沉,比霜雪更冰凉,比这天地更空茫的,却是凡人胸腔里那一颗空落落的心。
蔡妃忽然觉得几分的懊悔,她知道,自己与东宫是一样的人。正如东宫时常自嘲的那一句:“孤自知,此生此心,都难以更改。”
其实她也是这样的人,所以能懂得,萧统为了遏制心底那无边无垠,痛彻心扉,上不可告父母,下不可示妻儿的寂寥与清冷,他是如何才能迫使自己仍以端方君子示人,如何迫使自己永不失态。
那些都是无法示人的血痕,世人看不到,他也不会让任何人看到。
如她,为了维持东宫的秩序,为了维护自己太子妃的位置,所作出的一切愿意与不愿意的行为一般无二。
他与她,他们是何其的相似,却只是般配,而永远不能心心相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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