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珠只倚靠在徐老夫人的怀中,哭的难以自禁,几度哽噎。而余下的青鸾和执星,也是心中恻然,莫不伤怀。徐老夫人又让执星将另外一个锦盒拿出来,交到青鸾手中,道:“历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青鸾,按辈分你该是我侄孙女,可唤我一声姑祖母,你与掌珠,也是血亲的表姐妹。可你跟她不一样,你是挺拔秀欣的凤凰木,将来自可独立舒展,花开入云,可掌珠却是一颗紫藤花,条蔓纤细,无法独立成活。我只盼你在有生之年,能让她依托于你,或者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便会发觉,人生一世,诸多看似牢不可破的情义都会有负于自己,譬如夫妻,譬如儿女,譬如知己……但若有一位姐妹金兰,少年知心,彼此懂得,便是到死的那一刻,你也会知道,这世间幸亏有她能与你感同身受……”
青鸾与掌珠等人,都是第一次看见,一向刚毅的徐老夫人,在说完此言之后,竟然默默流泪饮泣。
而她交给青鸾的锦盒中,除却有章家与徐府的来往纪要之外,更有用来挟制章家的一柄软刃。
这等于是给了青鸾自由,只让她自己凭心去抉择,以后的去向。
但徐老夫人也有叹息自己心有余力不足的地方,譬如对沅芷夫人,她把话说得隐讳,青鸾却一听便明了。
“我老了,许多事情也实在是操心不来。日后要是有你亲人的消息,青鸾,你自可设法去周旋。不过你要记着一句话,情势不如人的时候,便要学会忍。忍到你能够去对抗一切的时候,便是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时候。”
除此之外,便是反复摩挲着掌珠的头发,再三叹息,而后阖目道:“我这一生,历经三代王朝兴衰更迭,幸而不曾辱没先祖,亦算竭尽全力保全了徐府上下。而今眼前这盛世看似净土繁华,也料不到明朝的巨浪滔天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去罢。”
掌珠早已哭的双目红肿,形容憔悴悲苦,此等模样自是不便见人,于是出门之前先去更衣。青鸾在房门掩阖时与执星交换了一个询问的眼神,而后执星凑近前来,轻轻附耳道:“宫中的那位,你要多留心。”
青鸾少不得大惊,而后细细一想,许多之前一直悬而未解的谜题,此时一一浮出水面。是了,而今后宫之中,唯一还有能力与丁贵嫔对峙,向长公主和三公主一较高下的,便只剩沅芷夫人。而她早年被迫入宫时,必定有徐老夫人跟皇帝之间达成的某个约定作为条件,甚至极有可能,是徐老夫人牺牲了她,用以保全徐家的荣耀。
转眼十年过去,却是物是人非情势反转,徐老夫人老了,行将就木离大限不远,而沅芷夫人在宫中根基已稳,于皇帝跟前盛眷尤在。她要反噬徐府,或者说是要一雪前耻,那么最要紧的,便是先除去徐老夫人这尊菩萨,而后再跟丈夫和昔日曾经出卖过自己的人来做一一的清算。
可是,如此一来,那掌珠岂不是便会知道其中的内情?
青鸾忽然发觉,沅芷夫人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柔弱无主见,隐约想起她曾经谈论皇帝时所用的那句话——老而不死是为贼。
那时的她,语气森然,面色平静,仿佛手持嗜血利刃的罗刹,却能在片刻之后端坐如莲,化为菩萨一般的恬静安然。
她应是将自己内心的仇恨完好的隐藏在了娇柔的外表下,每日对佛诵经祈祷,但祈求的可能不是什么只求一世安稳别无他念。在联想到她对东宫那种微妙而意味深长的态度之后,青鸾这才恍然——自己也和世人一样,都被她蒙蔽了。
可是,继而有更加为难的事情,摆在眼前让她去思考抉择——对于近日已饱受打击的掌珠而言,要不要告诉她沅芷夫人就是她母亲的真相?
第一次,青鸾由内心里发出对人生深感无力的困惑与喟叹。或者在从前,掌珠这十年的生命里,因为缺失的母爱而一直抑郁寡欢。但此后,若真要抉择,她却未必会肯相信和承认,自己思念了十年的生母,原来一直都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
那么,便是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原来,有时候,对一个人最好的追忆方式,就是当做她已死,已逝。
逝者已矣,不可追也。
在这仓促之间,青鸾迫使自己静下心来,做出了这么一个并不确定一定是对的抉择。少卿,再缓步入内时,已见掌珠正用热帕反复的绞着眼睛。金萱在旁跟着落泪,见到她来,也满目无助的说道:“姑姑,快来劝劝王妃,这样伤心,可是要熬坏了自己的身体。”
青鸾便接过帕子,再浸入滚烫的忍冬花水中。将十指没入其中,反复揉搓着——掌珠素来肝火旺盛,因此四季常用的洗手洁面的水都以忍冬花沸开再用,只是此时是冬季,那香包里便多添了一味防风和重楼。她绞了半干的帕子,热热的敷到了掌珠的眼下,这才道:“老夫人病中,王妃可为其誊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为她祈福,我以为,会好过这般哭泣伤神,也伤身。”
掌珠便如那紫藤花一般,倚靠在她身侧。半响,才闷闷的拿下蒙在眼下的帕子,却抬眸看向青鸾,语意锐利惊人:“姐姐,难道你也觉得,我们作为女子,最无用的,便是眼泪吗?”
青鸾缓缓蹲下身,朝她摇头道:“不,我从来不认为眼泪是无用的,相反,我以为那是世间最珍贵的玉露。但正因为珍贵,所以不能终日以泪洗面。若是悲痛愁苦,无处排解,便是痛哭一场,便已足够。余下的时日,仍要坚强,自省,如此,才是长久之道。”
说罢,又道:“不然你看老夫人,这多少年间,她心中集聚了多少烦恼愁苦之事?可终其一生,你也只是今日,见她有过片刻落泪的时候吧?”
掌珠这才怏怏颔首,片刻之后,却又道:“祖母从来便教我,身为名门之女,我要春风风人夏雨雨人,可这些我从小念到大,却深知自己做不到。姐姐,有时候我会想,若是换一个身份,换一种人生,我,我们……是不是还能有别的选择?”
“所有人都没有选择,王妃。”青鸾旋即答道,语调温和,但凝视掌珠的眼神透着她惯有理智与冷静。“出身是我们无法决定和改变的,我们能做的只是接受现状,去适应我们的身份,去尽到我们的责任。王妃作为名门仕女,天家命妇,一生衣食用度,无不极天下之养,受万民供奉。而臣民对你的要求便是你要拥有女子应有的一切美德,未嫁时做孝顺的女儿,出嫁后做贤惠的妻子,诞下子女,又化身为慈爱的母亲……对他们来说,你并不是寻常女子,而是画中的美人,书上的仙女,庙里的菩萨,一些可供他们让妻女效仿的神像。因为保持完美的形象,做一朝女子的典范,永远不要在人前失态,便是你泽被天下的方式。所以,你绝不可以露出血肉之躯的真相跌入凡尘,绝不能让人看见你的软弱和无助,惊惶和未知,否则他们会惊诧,忧虑,甚至愤怒,步步紧逼,一定要请你退回到自己的神龛上去。”
“否则,来日我便会如长公主一般,无声无息的死在某一个寂静的庵子里?或者,会被世人唾骂厌弃,会在萧绎的冷漠中独坐枯灯前,熬尽生命的最后一刻时光?”
掌珠在勉力忍住的泪意中,似隐约窥见了自己的未来。而青鸾对此只能只能叹息,安抚她道:“掌珠,你要信我,要当我是你的姐姐,就要相信自己的命途定不会如此。我曾在老夫人面前对天起誓,你不要教我违背自己的誓言,要试着坚强起来,好不好?”
掌珠只是沉默,在缄默中任由侍从为自己更衣,重新理妆。而待她行出那间温暖如春的暖阁时,才见天已向暮,晚云舒卷。众人簇拥着她走下台阶,冰雪中不见夏秋时节如火如荼的那几棵石榴树,却有几棵不大的绿梅迎风而放。掌珠不知想到何事,忽然叹口气,转身对青鸾道:“听说月下的大漠,与雪中的平川相似——只可惜,我这辈子,就连真正的雪川也没有见过。青鸾,来日你若有看见如此的风景,记得一定要在心里告诉我。”
青鸾在风雪中嫣然一笑,眼神中流露出让人心安的笃定与坦诚,颔首道:“这是自然,可是将来我若去了大漠去了平川,那王妃必定也已揽尽五湖四海……王妃,要记得,学会坚强,相信自己,人生一世,再没有比自己能立得起来,更要紧的道理。”
掌珠在她的目光鼓励下,良久才总算阖眸点了点头。但青鸾紧随身侧,却依稀看见她行走时的脊背并不挺立笔直。仿佛接连而来的诸多变故,已将她原本充盈的骄傲与自负,在数日之间便抽走了。
她因而沉思许久,亦步亦趋的走出了长廊的一大段路。待见到前庭在望,而徐府上下的仆役早候在了门口,只等恭送王妃离去行礼时,终究不忍心,伸手过去,将她握在暖炉上却仍不透热度的右手握在了自己掌心里。
而掌珠此时方才总算舒叹出一口气,朝青鸾微微一笑,低声道:“青鸾,你要给我时间。”
青鸾亦怜亦叹,回道:“好,时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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