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风雪暂歇。太极殿,廷中有溶溶夜色,半爿明月已经排云而出,映照在满眼的雪光之上,清冷皎洁。
此日早朝,皇帝已正式下诏,将爱女萧玉嬛嫁与柔然国主丑奴可汗为妻。婚期定在开春之后的三月十九,届时由柔然国主的亲卫仪仗队和迎亲使臣前来交换婚书,并定下若干国境边贸的协议。随后公主拜别君父与臣民,奔赴万里之外的柔然,在那里,她将成为年近四十的丑奴可汗的第三任王后。
而同日,御前侍卫统将楚峤按照皇帝诏令,以六部领袖的身份遣吏部协同枢部共同开始整顿京畿二十四卫。
坊间一时间流言四起,皆以为,皇帝之所以迫在年前将诸王发还藩地,以及长公主被软禁之后忽然暴毙之事,乃因皇太子被奸人蛊惑,以至于与君父离心离德。而天家父子之间的争执斗气,都与民间大有不同。便是胜也是惨胜,败更是惨败。
而清理坊府固然是天子对于皇太子的严厉惩罚和示警,毕竟京畿二十四卫当中,东宫亲卫便占了其中之四。东宫已被立为储君二十几年,其亲卫中大部分都是拥戴太子的死忠之士。而今骤然被清换,便是意味着此后东宫将再无可随意调遣驱使的亲信。
却也有极少数有识者以为,天子在此等时候忽然做出种种令人意想不到的举措,其深意其实远非于此。
然有识也好,无识也好,这些都已是无可改变的既定事实。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没有任何预兆下,朝间皇帝又新下一诏黄纸,命即日更换东宫卫的统率和百户长,替以金吾卫一千户长,六百户长。
历来突然更换太子直掌的军队,只有一个缘故,即怀疑太子意图谋反。而此举的后果也无非两种,太子被废或者太子被迫谋反。
于是朝会之后,皇帝于太极殿寝宫召见皇太子,向他出示了将三公主赐婚给柔然的诏书,同时还有御史台上奏的,关于清换京畿二十四卫,以固朝纲的奏本。
萧统自御前内侍手中接过,而后详尽一阅,便将奏本送回御案,淡淡一笑道:“父皇如此安排,也是甚好。”
皇帝看起来精神不错,颔首道:“将玉嬛嫁到柔然,此乃不得已的举措。一是那丑奴可汗在国书中再三言及非她不可,二是因为玉姚之事,已令她伤神伤身。此事前日你母妃亲自与她问过,她本人亦愿意嫁入柔然,是以,朕便下了这道诏书。而朕换卫的缘故,换卫的苦衷,其他人未必能够了解。朕想问问你,你能否。”
萧统看向金案后的皇帝,面色平静而迟缓的点点头。
皇帝把弄着案上朱笔道:“如今你的兄弟们都已经不在了,已经没有人可以威胁你了。朕还是从前那句话,你跟璃尘是否有谋划行刺不轨?玉姚那夜忽然谋逆,朕来不及细问,事后她也不肯多说一个字。而今她人已经走了,你这里若实话告诉朕,朕仍可以按之前的说法,对你网开一面。”
萧统望着案上银釭中跳动的烛火,似是眩晕,举手伸掌,抵住了自己的额头,良久方道:“父皇真是要从我这里问出一句实话,还是要问出一句您想要的话?列土之滨莫非王臣,欲左欲右皆可网罗,父皇既已不信我,何必还在意这些无用书生妄语。”
皇帝面色阴郁,摇头道:“你是在逼迫朕?”
萧统亦觉满心可笑,只是重复道:“儿臣逼迫父皇?”
皇帝凝视他,终于捡起了另一份公文,似是直奏军报,道:“这是今晨送来的,你也看看吧。”
萧统上前接过,抖着手略一翻动,黯淡双目忽然光彩波动。
原是皇帝于十一月间任命护国将军萧渊藻为北讨都督,镇守涡阳,并力援翼州。而翼州刺史此时正是元俘,萧渊藻以葛荣为前锋,率兵八万围攻翼州前镇信都。元俘此人忠心耿耿,由春及冬,始终昼夜拒守,熬到十一月底,便是粮草枯竭始终等不来援兵之际,依然不肯弃城而逃。而后天降大雪,信都城最后被攻破,葛荣将元俘和其兄长亲信等人全部押在一起,商议如何处决。不想五百余人中,竟有泰半愿意替元俘去死,最后葛荣心生感佩,道:“这些都是忠义之士啊,无论魏梁,总是英雄。”于是便违反军令,竟然将这五百余人全部释出。
而军报的最后,自是护国将军萧渊藻向皇帝如实回禀此事,更在末尾提议,葛荣心怀不臣之心,着请旨即刻将葛荣收押重枷送回京城待审,而其一应军中权衔,则改由其他人任之。
萧统看完之后只是皱眉,皇帝见其缄默不语,方问道:“大将军所请,你以为如何?”
“儿臣以为不妥,葛将军率部在外,历来军功卓著。是以作为攻打翼州的前锋,他也兵不刃血的拿下了信都这座要塞古镇。而论其对战俘的处置,于公而言大将军事先并没有明令,他纵然放了也不算违反军令。于私,儿臣更愿意相信他是英雄重英雄,不过是一时意气而已,便是要罚,也无需如此重责。”
皇帝不过轻轻一笑,就连嘴角都未曾见到半分笑意,却摇头道:“可他私放魏国忠臣在先,便是大将军自行将他拿下也并无不可。你道朕为何要独独将此事交由你阅看?”
萧统再无片刻犹豫,收起手中的军报,仍交还到金案上,缓缓道:“儿臣与葛将军自小便交好,他离京之后,每逢修书至家中父母,必会提及儿臣的安好。所以,满朝武官,无不以为,他是儿臣的肱骨大将。”
皇帝摩挲着军报上的封页,微微粗糙的纸张泛起窸窣的响声,仿佛他此刻心中的不虞,令人心窒。
对峙良久,皇帝终于再度开口,却不再言国事:“你母妃曾与朕提起,说你有一中意的女子,乃是掌珠身前的女官。其人虽然出身平常些,但秀心玲珑,聪慧于内。朕后来也想起来了,印象中那女子确算上佳之质。只是因为从前许过人,若纳入东宫也不便大费周章……”
萧统不待他说完,便答道:“儿臣谢父皇恩典,可是母妃所言,并非儿臣的心愿。儿臣此心早已入定,便是有神识能相交的人,也不便于红尘中常来常往。更何况是结为夫妇,相随一生?那女子的确是佳人,儿臣便不想累及她再为之伤神。”
皇帝为他语中的淡薄意味而怔住,皱眉问道:“你这话是何意?莫非是在跟朕置气么?”
萧统只是摇头,微笑冷清道:“非也,儿臣只是据实已告,儿臣不会纳她入东宫,更不愿她如沈妃一般,抑郁一生。”
他抬起头来,眼下是两抹萧索的郁青色:“父皇可还记得,当日儿臣奉命迎娶沈妃之后,您亲自与我说,将来若有自己中意的女子,只管来告诉您。”
他直立,静视,声色寡淡,再道:“然当日儿臣便已明了自己的心意,儿臣此生不会再娶。若父皇和母妃执意要赐,儿臣也会领受,但那绝不是儿臣自己的心意。”
他此时的放肆直言,早已超越了君臣的界限,亦超越了平日里父子相处的界限。皇帝点了点头,仿佛明白了一些,目光瞥过他腰间束缚的白玉带,一只手突然捂住了心口,咬牙道:“朕知道,在你心里,一直怨恨朕,怨恨这么多年以来,朕对你的诸多期望与冷淡。”
萧统摇头,朗声道:“不,儿臣从不曾在心里怨恨过父皇什么。因为在父皇心里,儿臣生来便是太子,只此一件,便已足够。”
皇帝终于怒而失笑,连连诘问道:“是吗?你真是以为,朕是因为有了你这个太子,才有了天下?”
苍郎一声巨响,是皇帝向太子掷出了手边一只价值连城的酱色釉梅瓶。
然东宫虽然腿上有伤,又兼疲惫,但是依旧年轻,他轻易的避开了年老天子的震怒,让天子价值连城的震怒在幽静暗夜中碎裂得惊天动地。
如果幽暗中有盏神光之烛火,那么必然能照见,此时萧统疲惫的面孔上,神情里,目光中,是无可掩饰也倦于掩饰的厌烦,与深刻的失望。
他抬起了他精美如画的五官,神情冲淡平和,秋水般无喜悦,春水般无哀伤。但看在皇帝的眼中,却觉得格外的陌生。这个诸子中与自己生的最像的孩子,却有着与自己截然不同的风骨。
这风骨覆盖了皮相上的那些相似,让他和明白的世人都看出来了一种不同的内容——原来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更兼且,与龙也不同。
而其实他不能看明白的是,唯有被全世间遗弃,自己亦遗弃全世间的人,才会有如此安静如水的表情。萧统向座上自己的君主,低声规劝道:“父皇,我们是天家父子,所以,便是再不如意,也要隐忍,克制,自重。”
他说完,静静的行礼,告退,践踏着君王遍地的愤怒转身出殿,他的背影和他的眼神一样充满了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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