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统心中有事,也不跟他过多的在书画上面讨论。二人不过坐下喝了口茶,便转入正题。听闻王贞秀有意议和,并不愿将事情闹大,萧统心中长舒一口气,当即道:“如此自然最好,父皇的意思,也是要先确保掌珠的安全。至于王贞秀,毕竟只是一介地头蛇,他再嚣张,也不过是想要朝廷给他封官进位而已。”
萧绎仍记得那晚自己被黑衣人拿刀子抵在脖子上的冰凉触感,以及那种离死亡无限近距离的可怖回忆,若说那一晚的遭遇在他心里没有留下仇恨的种子那是不可能的。但在现实面前,他又是个十分理智的人,如萧统一样,他在开口之前便已猜到了皇帝的态度,还有徐家,远在千里之外却仍对荆州王府的情况了如指掌的妻舅,他们不可能会允许他用掌珠的性命来做一丝一毫的冒险。哪怕对方已经让他作为藩王和男人的威严扫地。
在萧统的目光注视中,萧绎只是状似平静的点了点头。而后再召集王府的幕僚与荆州州府参与协调此事的文官武将们聚集于议事大厅,众人都没有预想到东宫会亲临此地,当即乌压压的跪了一大片,看向萧统时那种震惊又极是敬畏渴慕的神色,再让萧绎心中黯了一黯。
因有萧统亲临,使臣便连忙奉命再去了一趟定庐,只让王贞秀开出议和的条件来,并督促其尽快放还徐王妃以及其余扣押人质。
而使臣归来时,禁不住满面喜色,朝萧统拱手道:“启禀太子殿下,王贞秀亲自接过您的手谕,看完之后便邀您明日一早亲临定庐之下的山口。说是只要殿下您亲口应允的,他便没有不放人的道理。”
萧统点点头,倒不怕明日之行会有什么意外的风险,只是忍了一忍,又禁不住问道:“那你可有见到徐王妃?还有她身边的随侍?她们可好?”
使臣并不知东宫与青鸾的过往,只是据实已告,道:“回殿下,王贞秀中途有请王妃出来受礼,臣向王妃转达了殿下以及王爷的问候,王妃说一应都好,只是想尽快回府。其余的,倒并没有提起什么。”
萧统自然觉得十分不足,但再一想自己亦不好单独问起青鸾来,遂勉力克制下去,摆摆手,道:“辛苦了,待王妃平安回来,孤与湘东王都有薄赏赐予诸位。”
要说起来,此番湘东王府与王贞秀之间的对峙,底下这些人也是没日没夜的熬到人都快干了。偏偏萧绎是个不善于体恤下属的上位者,还总时常对他们加以指责与挑剔,而对比起来,东宫萧统则是温煦高华,待人谦和有礼不说,也甚是懂得御人之道。这两相一对比,高下立显,于是少不了众人心里又各自有一番体会,虽然不能公然讨论,但私心里必是有不少品评的。
翌日一早,一队车马即绵延数里,前往荆州城南郊外,自东宫抵达荆州之前两日,阖城上下都已戒严。这日道路上烟尘未落,另一队便接踵而至,声势之浩壮,为偶遇的百姓所从未见过。
是日天清气朗,河上微风初起,春暖生烟,郊外树叶茂盛,春草新绿。当朝东宫与王贞秀的相会之地,便择于定庐所在的山下路口处。
仿佛是为了郑重其事,王贞秀早早命人在空地上搭起了一个宽敞的棚子。又在棚中摆下鲜花与美酒,再设桌椅席位数格,远远看来,便如城中贵人之家阖府出游时弄起的营帐,看得出来,他于奢靡享乐之道,的确十分的在行。
不过鉴于双方此次会面的缘由,这等场景又不免让人心中好笑而尴尬。便是东宫萧统下了马来,四下一番环视,都忍不住失笑道:“这位真是个出格之人,漫说先前的举动许多让人意想不到,就连这番会面,他也权当交朋结友一般,并不似生死之会,亦并无畏惧之心。”
萧绎因为心中记恨王贞秀对自己的无力要挟,因此脸色并不好看,只是勉力冷笑道:“不过是草芥之人,自然不知天高地厚。”
萧统也不试着去说服他放下成见,却据实道:“七弟,荆州早以民风彪悍槽上贸易著称,更是素来荆楚一带的重城,又挟有长江天险,易守难攻,故而地势十分的要紧,可说是九州中屈指一数。而父皇早将此地赐予你为藩沐,足可见对你之隐隐期盼之心。为兄并非不信你有治理此地的能力,但是事宜权衡,若王贞秀真有心与你谋和,为兄私心里劝你,可先与他周旋几年。待你羽翼丰满之后,再行剪除,亦不为迟。”
萧绎何尝不知道他所劝的是正理,不过心间隐隐咽不下这口气,却又无可奈何。他到底年轻,仍以为脸皮是极为要紧的,当下咬紧牙关应了是,心中却并未能驱尽郁卒。好在接下来的会晤,皆是以萧统和王贞秀两相应答为主。王贞秀这日更尽显自己的多变性情,令萧绎也不由为之惊奇,此人阴险狡诈嚣张跋扈时,便是流氓地痞不入流的草芥无赖,但要端着架子附庸风雅时,竟也让他们这些出身贵胄的天家子弟也挑不出毛病来。因而萧绎不免在心里暗暗权衡道:若假以时日,自己在荆州之地势力渐稳,那么,可有几成胜算能与他相争?
他心中思来想去,却并无多少把握。直到王贞秀与萧统两人互相致意之后,王贞秀让人请出掌珠来时,他方霍然起身,定定的看向那道屏风后。
萧统见状,不由微微一笑。他自然看得出来,萧绎心中对掌珠是十分珍惜的,如此甚好——琴瑟和谐,岁月静好。他与掌珠,都堪为彼此的锦绣良缘,经历此番劫难,反而可预见日后更加会情深意重。
青鸾与掌珠却是昨日便已知晓今日的会面,掌珠满心欢喜,知道要回王府时,便索性大方的将王贞秀之前所赠的衣服首饰全部都赏了身边的人。于是众人皆喜不自胜,又连连朝她恭贺道喜。唯独是麓姬依然不见踪迹,掌珠让青鸾开口去问,但众人却是只说不知。青鸾想到一层可能,于心中暗暗替她道了一声可惜,又不免对王贞秀这样翻脸无情的冷心肠感到些许齿冷。
也不知道是王贞秀有心,还是只是凑巧。他替掌珠和她新做的这些春衫里头,没有一件是她从前穿惯的青色。昨日一身樱粉,今日便换成了一袭浅绯。跟在掌珠的一袭真红之后,亦是袅袅婷婷,便与一枝春花相似,有不胜风吹之态。
王贞秀分明看见,萧统的眼神一直追随在青鸾身上。他暗自于心内一声嗤笑,纤细洁白的手指轻轻叩击在乌木长案上,一下快一下慢的,只用饮茶来掩饰着一些显露出来的失态。
既是双方都签了印章,又总算讲清了后续的条条框框,王贞秀当众请出掌珠,此时便再无盘亘下去的理由。萧统起身离席时,近千侍卫亦随之开拔起行,王贞秀还不忘在他身后邀约碧波楼一聚,却被萧绎不轻不重的一句:“东宫此来荆州乃是密不外传之事,故而事毕便要转道起行,王卿不必客气。”
王贞秀看着他侧脸上罩着的那只黄金眼罩,以及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阴郁与沉沉怨气。再一看他身侧艳若桃李的掌珠,心中不由暗暗替她感到几分惋惜——
而他用以表达的方向,却是朝青鸾和萧统两人都看了一眼。青鸾洞若观火,当即便明白他意向所指,不过微微嘴角一沉,用眼神警告他——不要去招惹萧绎。
王贞秀只是微微摆了摆肩膀,一脸无辜与浑不在意之态。在送了众人离开山口时,仍回到自己的席间坐下。他此番可谓是志得意满,这一惊天举动,最后却成几方尽盈的局势,虽然朝廷有意隐瞒,但那些该知道的人,不消数日便会尽知此中细节。
而东宫奉旨亲临与他议和,皇帝亦在荆州之事上予以退让,这样的风光,当世又有谁跟他这般年纪时能做到?
他倒不为扬名立万,而是有种运筹帷幄最后笑立当下的快意。于是命人将席间未曾开坛的美酒都打开来,自己一面观赏歌舞一面饮酒作乐,直到暮色西沉,天之将晚时,才疲累至极的倾倒在案上,临陷入昏睡之前,喃喃道:“志得意满,春风得意……我就是那最后的赢家,这一场战,我赢尽数方,哈哈哈,我真是高兴,高兴的很……”
只是话虽如此,但待侍女上前将醉酒之后的他搀扶着送往定庐中歇息时,却分明瞧见他两眉之间清晰可见的折痕。
随侍看得清楚,那是王贞秀心情茫然不快时才有的惆怅。可是任是谁也猜不出来,他今日本是最该肆意畅快的时候,又到底为什么而惆怅茫然?
定庐内,因掌珠与青鸾等人离去,于是顷刻之间声息全无,门又重掩,空余满院残阳。但小院檐下,清明那日掌珠让人扎好的几只风筝,却仍悬在那里,随风曳动着轻柔的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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