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氏下足了决心才说出来这番话来。
俗话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向氏跟许生之间的感情, 也不是一天天变淡的。
刚成亲那会儿, 两个人也是好的跟蜜里调油一般, 如果说生活中有什么不尽人意的地方, 当属许家的那个老太太, 向来不是个善茬, 许生把孝道看的很重,女子轻如衣服,还不到三年, 夫妻的感情由浓变淡,渐渐便的连陌路都不如,向氏离家半个月, 许家竟未起任何波澜。
向氏说到这里也是伤心, 眼泪哗哗的往外流,说起当年嫁到这里的经过, 这两年多以来的生活无处不是伤心, 讲来讲去无非就是跟许生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哪怕给别人做下人自食其力, 也比跟他在一起糊着过日子的强。
四喜见她脸色很不好, 觉得是三丫的话触动了她的心事,狠狠的瞥了三丫一眼, 三丫识趣的进屋泡茶去了。
见向氏正是一副站也站不好的样子了,这样的颜色, 只有第一天见到她时才见过。自打她进了这个门, 也从没见到她脸色这样不好过,心知她哪天想通了,终归是要回许家去的,内心里并没有想过她会在这个家停留太久。
只是向氏向来妥帖,若是离了她,一时三刻到有些接受不了。
想不到此时向氏自己提出来要与许家相公和离。
换做四喜,都下不了这么大的决心,不知道平素看着可柔弱的向氏,是如何下定这么大的决心,提出和离的,这到底是一时冲动,还是深思熟虑?
两人在廊下并排坐着,四喜还是想规劝向氏几句的,俗话说宁拆一座座,不毁一桩婚:“向家姐姐,你这话是如何说得的,两人要是离了,就再也没有可能在一起了,许家老太太终归再不是,最终也是许家相公跟你过一辈子。我说句不好听的,她老了,能活多久都未可知的,你想想将来的路,一定比现在好走。”
向氏的模样倒是清秀,一双眼睛水汪汪的能养鱼儿,听四喜这样劝她,眼泪珠子啪嗒啪嗒的往下掉,低头不语,过了许久,才低声说道:“我想好了,只是我一个弱女子也无处可去,你这里若是要人,我就在你这里,她若是来闹我就走。”
她说起这话来楚楚可怜,四喜哪里肯赶她走,家里如今也要人,店里以后也是要人的,左不过一个向氏,又不是没处去了,只是许老太太若是真闹起来,她有些吃不消。
想到这里,握住向氏的手说道:“这种事情你当真要想好了,许家相公好歹也是举人,若是朝廷那边派了官,你就可以做官太太了,何故在我这里做这些活,领这点微薄的月俸来?”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若向氏是一时意气要跟相公和离,自己不劝和反倒劝分确实不合适。换做以前,四喜肯定义愤填膺的支持向氏的,但如今她也是个嫁了人的小妇人,有家有丈夫,知道一家人在一处的好来,眼下还是尽量劝劝向氏不要意气用事的好。
向氏低头不语,还当是东家对她颇有些嫌弃,四喜慌忙安慰她:“我并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只是婚姻是人生中的大事情,你自己需要想好。”
“我想好了。”向氏恨恨的,红红的眼眶中带着一丝恨:“我并不是突然才有这个心思的,其实我早就知道他在外面有人,即便如此我也并未有跟他过不下去的念头。那天我饿了,也就是煮了一面碗吃,竟然叫我跪祖宗牌位,我一个大活人,不想整天如地鼠一般活着,我想光明正大的走出去,跟许家断的干干净净。
夫人,我知道你人好,也有本事,我不如你这般决断,否则早就从那里走出来了,官太太也罢,状元夫人也罢,我一点也不羡慕,那老太太爱听人讲说我命格不好不利公子读书,就百般为难于我,以前我也怨自己命不好,娘家人又离得远,能嫁给个秀才,婚后他还中了举人,我心里是多有些自豪的,便是这一点点虚荣心,叫我一步步陷了进去,荒废了这几年。
这些日子在你这里我过的很好,吃饱穿暖不成问题,还有月钱领,比在许家做那便宜媳妇不好上许多。你且帮我想想如何才能与许家和离,先前我跟婆婆提过要和离,她开口就要我赔100两银子,说是我在许家这几年的饭钱,我一个大活人,又不是不能做事情,吃吃喝喝未必就算我占了许家便宜!”
要说也是许家无耻,哪有和离之时还要妻子赔钱出户的。
四喜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说出来她的心声:“一个女人从头开始未免难些,但如果你想好了,我也会尽力帮你的,至于许家要勒索一百两银子纯属无稽之谈,许家公子是个举人,他是害怕自己与人和离影响未来在官场的仕途,才拖着你,可如果你真下定了决心也不需要管这么多,他怕和离影响名声,更怕一个读书人勒索妇人的名声传播出去,我去找他谈谈如何?”
向氏听说和离有戏,眼睛里都放出光彩来:“当真,我当真可以不用赔给许家钱,就能和离?”
这样看来,向氏和离的心思是很坚决了,否则也不会一副得到解脱的样子,四喜坚定的点了点头:“是,他如果还想做官,就不得不同意,只是要委屈一下你。”
“要我做什么呢?”向氏说。
“他必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你,不如你也退一步,以不能生育子女为由与他和离,无所出本来就可以休妻,如果将来有人刺他,他也不至于名声太差。”四喜接着说:“或许这样,他能接受一些,只是你要委屈一些了。”
向氏抬抬头:“无所谓,反正我不想嫁人了,家中如果要人我就在这里干,如果不要人了,我就去找下家,天大地大何必浪费在这家人身上。你知道吗,我不知道多羡慕你,你会识字,又有个疼你爱你的相公。其实这些没有也没关系,以后我会自立自强靠我自己,我想堂堂正正的从这个门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都与平时不同,这是一个人重获新生时的样子,向氏带着希望走向新的人生,而她李四喜呢,会不会像向氏这么勇敢?
“向姐姐,我会帮你,你如果要寻个不同活干,等以后客栈开了你可以去客栈帮忙,断不会不给你活干的。”四喜觉得这么年轻又有朝气的生命,不该浪费在小小的院子里,她有更好的将来。
向氏听闻自己有跟那许家公子和离的希望,瞬间高兴的像出了笼的雀儿一般,蹦蹦跳跳的走开了,她本来也年轻,只是在许家的这几年蹉跎了人生,还没走多远,听见她“哎哟”的一声。
“向姐姐,你怎么了?”
向氏的声音梗了好一会儿,支支吾吾的回她:“没事,我去后院做事了啊,你有事叫我就好。”
说着这话,声音越飘越远跑开了去。
***
四喜出神想了想要如何去跟许家公子说这件事情,她一个妇道人家,丈夫又不在家,如何才能做到不避嫌疑,又妥妥当当的把这件事情办好,这样看来还得找向氏一起去,自己就算再热心肠也不能越过他们去谈人家夫妇二人的事情。
日头斜斜的落了下去,挂了半张脸在天空上,正月里了,外面依旧还是冷的。栓子见大门没关,笔直都了进来,李家村的乡亲就是这个情况,家门如果没关,直接就进去了,他也没有多想,走进了院子,看见院中坐着的四喜,半天半天没认出来,盯着看了许久,才怯怯的叫了声:“四喜?”
栓子脸红红着站在院中,也是因为过年,身上终于换上一身新衣,个把月不见,比先前更壮实了些。
想起因为奶奶秦氏的事情,兄妹几人生疏了不少。他性子极为腼腆,从小被娘嫌弃太过于老实,不如毛蛋聪明,在娘孙氏面前,他打小就说不上话,只知道老实的挖地,种地,这样的而自然也不知道怎么保护几个堂妹。即便如此,李有胜不在家的时候,老大家里的水、木柴、编筐子用的竹子都是栓子趁着夜弄了来的,那段时间如果不是有他,几个女人的生活会更难过。
对于这个堂兄,四喜心里只有感激。
因为两家关系的疏远,后面跟栓子之间都没说话几句话,后面因为奶奶的事情,更是没有往来了,他今天来这里找自己,想必也是有事情的。
“栓子哥,你啥时候来的,进来坐。”看到栓子四喜挺高兴的,想不到他能来找自己。
栓子也不知道是碰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了,脸前所未有的红着,语无伦次起来:“我见门开着就进来了,你这院子里面…都是家里的人吗?”
四喜心道我这院子里面不是家里的人难不成还有外面的,他这话问的倒是奇了:“是啊,自然是这里的,你来坐啊,我唤人给你泡杯茶。”
只有短短小半个月不见,那个乡下的妹妹,如今俨然是城里的少奶奶了,以前那个大喇喇的李四喜,变了许多,栓子越发觉得不自在起来。
四喜在廊下拉了拉铃,唤后院的人过来一趟。
栓子在四喜旁边别别扭扭的坐下,一起长大的妹妹坐在旁边,如今感觉怎么这么别扭呢?亲戚间有两种心理,一种是见你发达了,贴不贴得上都是要过来蹭蹭热度的,或者三天两头借钱,或者想要其拉扯自己一把;另一种就是生怕麻烦了对方,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来打扰你生活的。
栓子明显就是第二种。
他刻意打扮了一番才进城,换做以前,即便是过年,吃完早饭他也照样扛着锄头下地。
因为日晒雨淋,比大丫大一岁,比四喜大两岁的栓子看着过早的成熟,倒是叔叔李有才,平时懒在家里,皮子养得比儿子还嫩。
说不出是心疼还是什么,四喜觉得心里有点发酸:“栓子哥,我成亲你都没来。”
栓子红了眼眶,他一贯不会撒谎,终于还是憋出来一句谎话来:“家里事多。”
不用说这肯定是借口,无论多忙,妹妹成亲都是要空出时间来的了,终究是两家的关系不一样了。
“我是想来找大伯的,刚才我去客栈那里找过了,没见人,想看看大伯在不在这里。”
“我爹没在,你是为了你奶奶的事情来的吗?”
你奶奶,秦氏如今已经成咱奶奶变成你奶奶了,栓子没能适应这个变化,村里的风言风语他也听说过了,都知道他有一个这样“得劲”的奶奶,别说大姑娘了,就算是年长的妇人见到他们一家都要绕道走,生怕沾到些秦氏的晦气。
是了,有一个这样的亲人也不是他的过错,只是以后谁敢把姑娘许配给他呢,家里那五亩地保不保得住还难说,光这样的奶奶这样的娘,还有个半失心疯的妹子,谁嫁过去都是一辈子的负担。
“你若是过来说你奶奶的事情,我劝你还是不要讲了。”
“四喜,你去跟大伯说一说,奶奶都这么大把年纪了,刚才我去牢房看她,人都瘦了一大圈,她也知道错了,我求求你,叫大伯别告奶奶了好吗?”栓子眼神中满满都是祈求,若是换做平时,四喜早就心软了,但是想想秦氏那副模样,挣扎着从病床上爬起来都要告倒继子的女人,这辈子能知道自己错?
笑话!
栓子大概不知道,事情牵扯到人命,就不是民风民俗的案子那么简单,原告人撤诉就可以了。她垂着眼眸看着地上,低声说道:“栓子哥,这事不是我不帮你,你去县衙问问就知道,不是我们说不告就不告的。”
“四喜——”栓子的脸色变得煞白:“大伯早就想好了这一天的对不对,那天开堂我也去听了,大伯叫了那么多人去,一定是提前很久做好了准备的。为什么要闹成这个样子呢,我们明明是一家人,为什么要闹成这样?”
他只是李家村的一个乡汉,什么都不懂,早起挖地刨田,老实巴交,甚至连河岸镇都很少去。这样一个老老实实的人,怎会想到他的亲奶奶,竟然是谋杀了几个人的主谋,当他知道这个事情时,只觉得两眼一抹黑,差点没晕过去。
“栓子哥。”四喜往前一步,却不料栓子下意识的退了一步:“到今天这样的结局确实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从三十多年前,就埋下今天的恨,如果她没做过,谁都冤枉不到她,如果她做了,不是我们说不继续追究就可以的。”
一向不声不响,也从不曝露自己情绪的栓子,在这个时候差点没崩溃。
四喜接着说:“你想想,两条半的人命,我奶奶当年才二十一岁,生完我爹才两个月,就撒手人寰,如果不是三太爷保住了他,只怕我爹如今都不在了,还有何海林的娘,那个女人又有什么过错,丈夫死了,如果不是她撺掇着何氏族人分了她家的田产,怎会被人逼死,还有何海林,他当时才几岁,又有什么错,差点被她害死?你想想这些人,就知道我们该不该原谅她,我们拿什么去原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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