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卿好说, 男女肌-肤之亲, 形同彼此将一半骨血放到对方身体里。
以后不管相聚还是分离, 你知道, 你们两个人的关系再也撇不清。
昏昏沉沉之际, 我看见那人的理智和眼光都被揉碎, 心底只有一个自私念头——
嬴子期, 不管此生你陪在谁身边。我和你,注定撇不清。
当时,眼里蓄满的泪水还是不争气往下掉, 却不再是因为疼,而是他的怀抱太暖,暖得月夜如昼。可思量几番, 我还是趁嬴子期昏睡之后起身去打水, 候着脸皮给自己和他净身,再将屋里的一切摆饰归回原位。
撇不清这件事我自己知道就行。
至于他……我毕竟没自私到要他终生都困在懊悔愧疚里。
如果注定分离。
晨。
云门山的清晨干干净净。
整座山都好像有“呼吸”, 嬴子期被这阵呼吸唤醒, 下意识抬手遮蔽外间日头。
以往都是嬴子期准备早膳, 今日他起身, 我已经乖巧地准备好几块样式不太好看的饼, “正准备叫你。”看他推开木门而出,我面不改色道。
嬴子期微微拧眉看着我, 像在深思什么东西是真什么东西是假,我的表情却一点异样都没有。
“昨晚……”
“昨晚你喝着喝着就往桌上倒, 吓死我了。我记得你酒量不这样啊?难不成买了假酒……”一边摆筷, 一边若无其事。
他走过来,微微俯头用身高压我,打算从我脸上看出点什么,可我连一点脸红都掩饰得无比妥当。
许久。
“你把我扶回房间后,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我以退为进,假装想跳起来踩他一脚,姿态咋咋呼呼:“有啊!”
男子脸部肌肉立时僵硬。
“我趁你喝醉想占点便宜,结果你一脑门将我拍开,我不小心撞到床柱子,现在还红!”说着就露出红色尚余的额头,是自己狠心在院子里撞的,“嬴子期,你这样会让我怀疑自己的魅力。我这么花容月貌一少女放在你面前,你还能坐怀不乱???”
起初,那人眸子里不停交替着疑惑、惊讶、心疼等情绪。
最后,疑惑没了,只余铺天盖地的心疼。
他伸长胳膊很有章法地替我揉,口气瞬间轻松,“堂堂公主,却打一个醉汉的主意,活该。”
看嬴子期如释重负我心里也一阵轻松,尔后还是禁不住涌上一阵难过,借机撒泼:“堂堂公主还给一个醉汉做早食呢!”
他放下胳膊,借着低头的姿势冲我额头吹气,撩起几丝发梢,说不出地温柔。
“所以醉汉现在伺候你。”
立时,我额头一凉,心头也清凉。
嬴子期的呼吸离得近,悉数喷洒在我面上,看我恍恍惚惚,他突然牵我的手,“走吧。”
“去哪儿?”
“不想下山逛逛?”
“昨日才去了呀……”
“今天更热闹,有比武招亲,当地富甲的女儿。”
三两句直奔主题。
我跟在身后,心想怎就看上这么个不解风情的?不小心想到昨晚,脸总算敢放纵一火,其实也不算不解风情吧……
嬴子期察觉到我的视线,回头,我立马装没事人般扯开话题。
“富甲女儿美吗?”
“听实话吗?”
“算了我知道了。”
“应该没你美。”
“……”
好的,我收回那句不解风情的评价!
女子似乎天生就爱听油嘴滑舌,这人真要油嘴滑舌起来实际不比应文差。
可千千万万的男子都曾将我比作天仙,我也没半点反应,怎么他一句,我就飘飘欲仙。
主城区的确热闹,我带着昨日买的帽帘,缩在马上,身后坐着策马的嬴子期。
富甲女儿比想象中更好看,唯独年纪不太理想。旧时女子十五六岁嫁人的数不胜数,可这位千金已过花信之年,还是没觅得良人。
周围不断涌过看热闹的城民,一边讨论着,大致是说富甲女儿对一个侠客钟情,富甲老爷嫌弃对方穷,更不愿女儿去浪迹天涯吃苦,作死作活拆散了。女儿和爹赌气,才到现在也没嫁出去。
听罢,我不知为何联想到自己,回头就对嬴子期笑说:“等会儿回去教我剑法。”
他一怔,“为什么?”
我好不得意,“这样以后我嫁不出去也比武招亲。但如果剑法是你教的,京师应该没几个男子能打败,嫁不出去也情有可原啦。”
好像这辈子已经做好不嫁的打算。
嬴子期箍着我的胳膊一紧,眸底曾涌出星星点点的痕迹。
等我细看,已经没了。
“闪开!”
不多会儿,热闹中传来一阵突兀的恶声和脚步声。抬头望,发现是本城官兵,正四处张贴画像。
我浑身一凛,当下就想逃。嬴子期却沉着下马,将我牵到附近小巷,要我在原地等候,“我去看看情况。”
等他回来,我着急跑过去没注意脚下路,被绊一跤,栽进他怀中。
“怎么样?”
他神色凝重,我大致猜到,苦笑,“没想到父皇这样沉不住气。”
嬴子期脸色更难看,“通缉令上不是你我。”
我一愣,“那是?”
是妄图侵犯那苏乌莹的罪民。
我和嬴子期不管不顾离开那日,那苏乌莹紧追而来,在半道上差点被玷污,所幸应文及时赶到。没料其中二人见逃不过当场咬舌自尽,还跑掉一人,现正举国捉拿他回京候审,给即将抵京的那苏图交代。
听见此消息,我的心比自己受到通缉还沉得厉害。
“你……是不是后悔了?”
当嬴子期脸上有愧色升起,我突然无地自容。
他抿着唇角将我拽直,片刻握拳道:“我不带你走,对她,也只有辜负。”
分明任何动听的真心誓言都没说,可我就觉得一颗定心丸下了肚。
他说无论如何对那苏乌莹都只有辜负,至少证明,他对她并无感情。他不爱我时明明白白,爱我时也明明白白,还有什么不满足?
顿时,我觉得昨晚的决定无比正确。
死后无法让他收我的白骨堆。至少新婚夜,曾共度。
冷不丁,“我们回去吧。”我说。
男子眉峰一斜,微微诧异,“不看招亲了?”
我竭力扯出花儿似的笑容。
“我说,我们回京。”
★★★
宋卿好已在夏府大院儿跪了半日。
夏焕在府上,却匆匆出去见她一面后又匆匆返回,不再予以理会。
夏之时从洋务堂回来,远远撞见,心生狐疑,身边跟着的奴婢小声对少主子嚼耳根,“这位宋姑娘不知哪句话惹老爷不高兴,老爷进屋大半日了也没出来见一眼,反正走的时候脸色都青了……”
“呵。”
青年冷笑。
还当真以为她谁都能哄得服服帖帖,看样子本事也就那样。
回廊处,夏之时佯装清高,目不斜视离开。无人见,他余光曾飘过去的又一眼。
盛夏。
头顶烈日无法忽视,宋卿好整个处于脱水状态。
她平常就不怎么爱喝水,常常被应逍硬灌才喝两口。这几日,应逍忙着在落难的应江头上踩几脚,加之二人还处于冷战当中,自然无暇他顾。
“你若再不离开,我就真当没你这个学生。”
不知什么时候,夏焕再次出现,面容上老纹横生。
宋卿好当做没听见,抓住机会整个人往下伏,五体投地状远远喊,“学生根劣,望老师成全最后一次。”
夏焕突然扬高声调,“成全什么,成全你去死?!”急急走近。
院内三五成群的鸟儿被夏焕惊动,扑腾着翅膀朝远处天际飞去。
这厢,老者气得浑身发抖,“当初你道,无论将来你做什么,都希望老朽为大局考虑,便是为了今日打算对吗?”
宋卿好头不敢抬,垂着眼睛默认。
摆在少女脑袋前的是一沓纸,纸上蘸着密密麻麻的墨迹,一笔一划勾勒着滔滔罪恶。纸张原是新的,却刻意被人做旧了,很难看出痕迹。
夏焕认得应江的字,皇帝亲征应江监国时曾批过奏章。
应江肚子里的墨水不少,也喜欢附庸风雅,下笔有几分颜筋柳骨的意思。而宋卿好面前的字迹,每一笔的力度都拿捏妥当,即便是夏焕也很难辨别,这究竟出自应江,还是别人。
“老师比学生更清楚,二皇子并非大位良选。他或许有帝王的一颗狠心,却过于利己,天下子民在他手中讨不到半点好。他要的不过是权利,是玩风弄雨一呼万应。若想迎来真正盛世,非三殿下无疑。”
“糊涂!”夏焕冷喝。
“你有没有想过,即便老朽将这些“证物”呈给圣上,不顾小女扳倒应江,可当朝不仅三殿下一人!年纪正当的五殿下、年幼的八殿下,大不了为八殿下指派个得力辅臣。只要圣上愿意,甚至可能将大应委任给其他皇亲……我太了解他,除非他心甘情愿,否则谁都无法逼他做出违心之举。”
“所以学生呈上的,不仅是二皇子和突厥军师勾结的来往书信,更有我和他密谋算计的证据——”
宋卿好的头依旧埋很低,语气平淡。好似并非在把自己送上死路,而是归途。
“三殿下真不得陛下所爱么?”
缓缓,她抬起点头,素指微拢看向不远处的老者,自问自答:“非也。”
兴许没有她的出现,应怀光心中的太子人选便是应逍无疑。
毕竟血亲之间哪有真正解不开的仇?
如果真的解不开,应逍就不会拉几千军就上战场,只为救回应怀光,明明是那样好的一个报仇机会。他只需要任应江“拖延”,等皇帝驾崩,他就打着剿杀逆子的名义举兵攻入京师。那时乐阈还身在禁军副统领之位,只消一句话,杀进重宫并非什么难事……
天赐良机,但他选择放弃。
宋卿好勉强移动膝盖,尽量让它别麻木到不支倒下,头脑强自清晰。
“他并非对三殿下没感情。相反这对父子,感情复杂。张裕妃冤死已无法挽回,他一直小心翼翼想做点什么弥补。他甚至渐渐发现,这个儿子其实有雄才、有伟略,所以三殿下因公主入狱之事,情急之中拔掉应江几个心腹,陛下都睁只眼闭只眼。他等的,不过是三殿下醒悟。醒悟他什么时候懂得拔掉我,就具备了所有君王该有的素质。”
少女苦笑。
“老师曾叹息,这盘大棋,三殿下始终过于惜子……其实,不也包括了我么?”
她扶着地面,支撑着发酸的双腿。
“尽管三殿下棋艺精妙,可往后越加凶险,就怕他一步错,步步错。更何况,世人都说,宋氏千金宋卿好早该香消玉殒随她爹娘去,是托了殿下恩赐才苟活到今日。与其眼睁睁看着他被我拖累,看着天下人因不得明君而被我拖累,不如……”
不如……
“让我成为这颗弃子。”
嗓音冷清。
宋卿好去牢中找秦方越时,就已打算走上绝路。
秦方越不相信,她有办法叫应怀光不得不相信这些证据,“有什么能为难天子呢?”
少女发笑,“天子也是人,也有挚友,也懂在乎。”否则,玲珑就不会被他以这样保护的方式养在阳歌。
而夏焕,更是应怀光在乎的挚友,在朝中出了名的刚直。他的每个字,应怀光都奉若谶语。
当日初到洋务堂,宋卿好煞费苦心在夏焕跟前挣表现,一口一句礼貌有度的老师,换来夏焕好感,逐步走到今日……就是早打定了主意,要以自己为棋,将应怀光的军,让他败得狼狈。
所以应逍的“第三次机会”是白白给的。
毕竟,宋卿好怎么可能瞒得住?
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等这“第三次”……她根本不怕被得知,早晚而已。
只是就目前的情况看,应逍开始对应江全方位打压,太子之位继续悬而未决,皇帝再一思量,恐怕就要按耐不住亲手除她。只有除了宋卿好,应逍才是他心中的完美人选。他也不用担心大应会落在一个“反贼之女”手上,不会让自己死后被看笑话。
到时,应江虽与大位无缘,却还逍遥在世。
灭门之仇未报,她如何甘心?只好提前计划。
否则,死不瞑目。
正午,烈阳更毒。
艳光烤在人身上,一如铁烙。
夏焕被少女一番巨细无遗的分析讲得袍子发抖,震惊得久久没出声。
宋卿好几日都进食很少,又没喝水,被炙烤得渐渐支撑不住,强撑着最后一拜。
“老师方才说,想当作从没收过卿好这个门生,希望老师说到做到。小女的命,早丢晚丢都得丢,若同时能为三殿下扫清障碍,尚算丢得有所值。老师就当……这是学生临死前的心愿,就最后一次请求您、祈求您、万望老师——”
她不断加重语气。
“成全。”
见势态难以挽回,夏焕长吸口气、老眼一闭,凹下去的颧骨颤不停。
良久。
“连你……都心有社稷。老朽,何惧。”
宋卿好一颗心这才下落,头重重磕在地。
回廊角落。
夏之时怔忡到无言以对。
他看见那少女慢慢在婢女的搀扶下站起,然而还没走出夏府大门,就脚步虚浮着倒了下去。
这可正当盛夏,即便不跪,光站在太阳下晒半日就够瞧的,那个女子也不知浑身哪里来的能量……难道复仇的欲-望就这样强大吗?
待她被送走,夏府大厅。
“爹,您真要向圣上送呈这些玩意儿?尽管二殿下为人卑鄙不择手段,但娉婷已经是他王府中人。若他倒下,那小妹……”
夏焕毕竟上了年纪,稍微被晒晒此时也是白脸,面无表情地,看上去有些骇人。
“我何尝没思量过?”他叹气,“但大位之争,怎少得了流血牺牲。”
“爹!”
夏之时心里莫名发慌,靠着禅意十足的木桌子,来回地走焦躁不已,“就没有其他办法么?”
夏焕略略看他,“你莫不是觉得,二殿下的性德尚可以拯救?”
“他毕竟出生皇家,满腹经纶,该懂的道理都懂。若我们主动敲打敲打、说不定,他将来也会是个好君王?我夏家虽不期望攀龙附凤,可小妹何其无辜!反正,还不至于到被个女子玩在手心的地步!”
夏之时难得语无伦次,可夏焕也难得地没骂他。
“既然你觉得他尚可拯救,那为父便将选择权交给他。”
青年慢慢停住脚步,“将选择权交给他?”不太明其中深意。
夏焕表情意味深长,两撇泛白的胡子微微一耸:“你差人去二皇子府,给娉婷放消息,就说……我夏家有二皇子结党营私密谋篡位的证据,你且看应江得知后……”
“会如何。”
京师,御码头。
等宋卿好再睁眼,已经又入夜。
不同的是,前几个夜晚她都独自醒来。今夜,脚边多出个青衫男子。
宋卿好被送回王府的时候全无血色。
太医院掌印弟子诊断一番,说她严重暑热,“然宋小主的内里实在太虚,即便这样的日头也头凉脚凉,而这脚上穴位更是与气血循环息息相关,耽误不得。”当即吩咐黄鹂前来,用厚实的被子裹住少女双足。
偏偏宋卿好睡觉从来不老实,昏昏沉沉的时候也不省心,跟上次筋脉逆行一样,老踹被子。
黄鹂给她盖上,刚转眼去做其他的事,她又踢,小丫头叫苦不迭。
“参见殿下。”
应逍最近忙过头。
刚歇口气,就听王府来人禀报说,宋卿好已接连几日没进食没喝水,晕倒了。
男子踏王府寝殿大门,责难黄鹂的话已飙到嘴边,可一见小丫头手忙脚乱照顾少女的景象,又心软收回去。
“先下去吧。”
“可太医说,必须得保证姑娘的脚不再受凉尽快回温……”
应逍没应话,直接采取行动,接过黄鹂手中一双纤细小腿。终于,丫头不再言其他识相走出去,顺便关上殿门。
自打回京,他就堂而皇之将宋卿好留在正寝殿,先前的小筑早就没人。
为此,宋卿好还曾暗自开心过。
一个连天下都算计在手中的少女,竟因他一个小小的举动窃喜得成夜不眠。多年再回想,见证过的奴婢们都不免神伤。
而此时此刻,见她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应逍心头唯一的气性也给磨没了。
当他奔波一圈回到她身边,哪怕不说一句话,心已经迅速定下。那感觉还真是有点……像家。
家?
忆起京师街头一日游,应逍若有所思。
入夜。
宋卿好睁眼便见脚边男子。
他不知什么时候回的,高高身量缩在床榻尾,姿态怪异地抱住自己的双脚,连着厚实被子一起。
分别不过几日,她竟觉得这样的好景仿佛睽违了半生。
隐约觉得眼眶有热水要起,宋卿好赶紧逼自己硬起心肠,不识相地抬脚,踢了踢应逍。
“喂。”她叫。
不是殿下,连名字都不愿意唤一声,任谁都听得出里面的苦大仇深。
应逍浅眠,她稍稍一动他就掀开眼皮,顺便抽出被她压在小腿下方的胳膊,动了动。
宋卿好斜睨冷笑,“苦情戏什么的,我最不爱看。别指望这样我就会原谅你,你知道那一耳光有多疼么?”
你知道,当你说出无法全心全意看我的时候,我的心,有多疼。
少女暗自架好刀剑,得理不饶人地,就等应逍再被激怒决绝离去。哪里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起身给她展被角,异常温和劝道,“不要再用赌气口吻和我说话。”
宋卿好更窝火,啪一下,力道十足掀开男子的手。
“敢情被打的是我,你还有理了?”
挥手的瞬间,眼前却被什么东西晃了下。
强作跋扈的少女一顿,面上闪过点不可置信和急迫,重新将右手五指伸到面前。
那里,牢牢套着一枚,她曾以为永远不会属于她的指环。
“打疼你,我认赔啊——”
“赔个家,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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