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三哥流放的消息满京师, 王府门口罗雀。
“本就没多少人上门。”
御码头有守卫, 并非谁的船只都能摇进这里。
这是众皇子也难得的殊荣。若非父皇当年得知冤枉了张裕妃于心有愧, 这座府邸, 还不知属于谁。
“行李别带太多, 省得以后搬运麻烦。”宋卿好的心态看起来好得很, 似乎暂时离开情势不定的京城, 不一定全然是坏事。反正她相信,三哥定能杀回来。
“接下来我们什么打算?”
嬴子月一脸懵地问嬴子期。
当初是我三言两句将嬴子期弄进了王府,本想给他好的待遇和荣华, 哪知三哥因缘际会被流放。
尽管父皇高抬贵手将他支去阳歌,但国库自不会再给府中拨银两。
“国库往下拨的只是王府冰山一角,这点俸禄人家还给得起。”嬴子期淡然收拾着为数不多的包袱, 意思是还会跟三哥去往阳歌。
嬴子月怪叫:“我的哥, 谁看得起那点银子啦,你这些口是心非的理由就能忽悠忽悠别人。而我——不是别人。”她嘿嘿地, 保持着一脸神秘试探, “若不然, 现在就是我们抽身的最好时机, 你这黑白不提为哪般?”
“谁说我打算抽身了?”
那人头也不回, 语气淡淡。
嬴子月一怔,“不会吧, 你还想做……那件事?”
“哪件?”
他如此这般打太极,叫嬴子月崩溃。
想自己本是娇滴滴贵族小姐一枚, 却为了亲哥心中那点执念陪他颠沛流离数年。可他呢, 真实念头从不对人讲。
“我两可能不是亲生的。”
韶华正茂的小姑娘鼓起腮帮瞪起眼睛道,只差借一撇假胡子给她就能吹开。
背后端倪我自是不知,因我又重回到深宫去,做精致的笼中雀。
金廊红墙。
扶苏殿。
连日来的天气都鬼气阴森,导致天下的食欲都不振。
此刻,我捧着它的狗头,表情慎重其事地:“本宫冰清玉洁一少女,都主动亲他了,要是他就此跟三哥离开不再回来,那我不亏大发了吗?传出去还能嫁给谁啊!”
说着说着,手下没分轻重,拍得天下嗷呜一声。
“你叫了!你也同意我的想法对不对!”
我被激动地下意识掐一把“回应”我的天下,然后它又“回应”了。于是我像找到支持者,心上的灰尘立扫而空,起身传唤贴身侍女妙津:“更衣,本宫要去见父皇。”
三哥此次是犯错流放,而非游山玩水,想来父皇不会轻易同意我跟随。没办法,我只能搬出母妃。
“儿臣自打返京,就及笄之日见过母妃一面,甚是想念。然单独出行父皇必不放心,不如就趁着三哥……”后面没再说,免得又惹他生气。
擅弄权者,岂能不知我这点小心思?
父皇手中拿着竹简,边看边琢磨:“算算日子,差不多你也就这时候该回去见你母妃一面。”
我眼睛噌亮,方要起身叩恩,男人话锋一转。
“但,朕不允。”
至此,我一口气差点没上去,却依旧规规矩矩跪着,忍着心头翻滚的不满意。
父皇要我平身,我固执不起,男人突然放下竹简,盯着我叹:“哪有人天生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好歹你也回京近两年,竟是什么都没学着。方知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外间谁能因为你跪的时间长就满足你心意?”
原来想锻炼我的心性。
领略了父皇的用意,我回到寝殿冥思苦想: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然而这至尊无上的男人已经什么都拥有,我还能给予什么?直到妙津出主意——
“公主棋艺精湛,颇得德妃娘娘真传。听闻陛下当年便是因娘娘以一子救回死局而对娘娘一见倾心的,或许……”
她这么讲还真提醒了我。
母妃起初只是父皇封地上的市井之女,在街头巧遇微服的父皇。她自幼对琴棋书画感兴趣,自己偷偷地跟着官家小姐学,熟料天赋异禀,竟学得比官叫小姐好。
父皇早年除了是个武将,还是棋痴。
那年开岁节,他特地吩咐下去举办了一场棋赛,自己也微服作为参赛选手,一路过五关斩六将。
正当觉得无意思,母妃现身,解了父皇布下的死局。
父皇追着赶着问她这一子的手法,少女巧笑嫣然抬头看他,回了二字:“玲珑。”
古有言,祸起萧墙时,唯有玲珑局来解。
而母妃的名字,便也叫玲珑。
然祸起萧墙四字,恰恰应证了母妃一生的宿命。但这些事我当日还不知,心心念念着要与父皇对弈一局,赢来和三哥同返阳歌的机会。
果然,听完我的提议父皇饶有兴趣。
“倒听你母妃夸过,朕还未领教。行,你来。”
那夜,我两几近拼杀整晚。
父皇棋艺不差,招招式式都窥得出其行事作风。一个字,狠。他将我当成侵略的敌人,四面八方唯独拦截,可谓使劲浑身解数。
不过那场对弈的结局,还是以我的胜利告终。
因我始终记得,在阳歌,曾央着母妃讲她与父皇的故事。女子曾目光深远讲完往事。当然,只捡了些不太重要的讲。最后我问:“那父皇如今能赢母妃了吗?”
她笑,竟宛然有几分少女得意。
“不能。”
“不能。”
她的那声,与如今深宫内,男子深重叹的声音重合,“终究,还是败给玲珑。”而后表情萧瑟,起身望头顶圆月。
看着那明明伟岸却莫名萧条的背影,我突然有点难过。
心底曾暗暗猜想,此玲珑,究竟是不是彼玲珑?
那段过往,究竟有什么被刻意遗忘。
无论如何,我总算得偿所愿,以自己的能力夺得了与三哥……咳、与那谁一起去阳歌的机会。
为给大家惊喜我提前谁都没知会,只带走了妙津随身伺候,换洗衣裳也只拿了几件就跑出宫门。
熟料还没上御码头,远远便看一道修长玄影在河边长堤。他微倚着被冬风打得凉凉的树干,抄剑闭目的姿势。
为此,我的惊喜自然没能成型,但再见的喜悦早就压制了泄气。
出宫时,我卸掉了珠宝首饰,发鬓上的金钗琉璃也统统不见,又是初见小男儿装的简洁模样,露出干干净净的额头。
嬴子期早被水波荡漾的声音惊动,他亲眼见到我上岸,完全没一点儿惊讶,好像早就笃定我想方设法都会跟来。
我刚走近,就踢着脚下硬石子绞手问,“你等人啊?”
他闭闭眼,“没。”
依旧简而化之,转身疾走。
妙津暴起,“诶,什么态度?知道在你面前站的是……”
“他、知、道!”
我用手肘朝后一拐,咬牙切齿截断妙津的责问:“别丢人现眼了。”他才不管谁什么身份呢!
妙津恍然大悟,“公主的心上人……莫非,难道,正是……”
我被探究得不好意思,又是没分寸的一拐,小姑娘疼得闷哼不已。
结果不止嬴子期知道我会跟去,宋卿好更是胸有成竹。我刚跟着嬴子期踏进王府,招呼还没来得及打,她就站在长廊处远远喊:“怎么这样慢?赶紧来选两双不费脚的鞋。”
见到她,妙津像彻底打开了新世界大门,“这、这不是……”
发现我的胳膊又将蠢蠢欲动,她立即闭嘴装淡然:“好的公主。”
唯独三哥比较配合我。
当我兴致勃勃企图找回那么点尊严时,只有他在见到我的第一眼,强硬地用面部表情表示了惊讶。哦,还有无忌。
青年清秀五官紧紧皱在一起,“什么?公主要和殿下一起回阳歌?属下看,使不得!”
“怎么使不得了……”
“如今狗贼当道,殿下暂退阳歌韬光养晦,正需要信任的人在宫中传递消息,为以后的揭竿而起做准备啊!公主这一走,殿下还能相信谁?这偌大的上京,遍寻……”
“演技过于浮夸了。”
“是,殿下。”
无忌尴尬地咳一声,不自然地望了望我。
说好的被流放呢?
说好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呢?
说好的伤春悲秋呢?
我心口隐隐作痛,直觉自尊受挫。
所幸,我的身边永远有盟友。
因为真正启程那日,就在刚出城的上京小道外,我的五哥,应文,远远打马而来。
他骑在马上掐着缰绳,自认为帅气地拦在我们的马车队前,白扇青巾。
偏走在最前面的马车,里头坐着的是嬴子月。
少女刚哭过几轮,眼睛非常肿。因和慈幼局的孩子们道别,那一声声“嬴姐姐,你记得回来啊!”喊得嬴子月心碎。她好不容易哭累了,抑气睡着,结果被应文那么一拦,马儿受惊,吓得仰蹄狂嘶。
“小心!”
从马车中滚腾而出之际,少女耳边恍然听见一道清润男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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