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中毒宫中大乱, 加上我这一年多来的表现算乖, 持三哥御赐的腰牌出宫很简单。
只是我曾无数次幻想过, 离开那日会不会有点舍不得, 结果我连多余一眼都没看。
我只想尽快去往沽苏, 找到宋卿好, 看看她的情况。
最好的结果是, 她压根没喝那堆茶叶,届时我就顺便赖着她说,以后天涯一起闯。于是等凶手找到, 我已然不在皇城,根本不知之后宫内发生的所有事,也不知三哥与李侍监之间的谈话。
没错, 下毒的罪魁祸首, 是李侍监。
他是自首的,为了无辜的奴才们, 可他说不后悔。至于为什么没用烈性毒-药, 大概是怕宋卿好死得太突然, 会刺激三哥做出更出格的事。当时时局还不稳, 他不能倒。
夜, 金殿。
李侍监的背身已有点佝偻,跪在阔气大殿上, 不卑不亢。
三哥痛心疾首,“为什么, 李伯, 朕这样信任你……”
老人却笑,“若再重来,奴才还是会这样做。陛下,究竟可还记得先皇遗言?”
“朕自是记得!朕诛倭伐厥,难道不是为了父皇的遗言,为我大应?!”
“陛下何苦避重就轻?先皇临死前不止有言,还曾留有遗诏:宋女美貌及用心非常人不能及,必杀之。可陛下为何藏起遗诏,轻而易举放她走?世上无密不透风的墙,徐福自缢前,曾找过奴才,亲口托付。这天下,是应家的天下!万不能落到他人手里。而宋卿好,放眼朝野,除了陛下,还有多少重臣都是她的裙下之臣?五殿下、乐将军、夏大人……连算无遗策的突厥军事秦方越都对她另眼相待!陛下清楚,若留下此女,就算翻不出大浪,她也必将成为孙连权和太后的眼中钉,成为权利的牺牲品。为此,您才不惜与孙珍卿虚与委蛇,演情投意合,演得自己都相信了,才哄过孙连权没对宋卿好下手……然这条条件件,外人不知,公主不知,奴才却看得真切!”
“奴才深知,此女一日不死,您的心一日难安啊!”
李侍监嘭地跪倒,重重叩首:“陛下!天降大任于斯人,断不能为区区儿女情长阻碍百世流芳啊!奴才不过贱命一条,不敢求苟活,但求陛下回头是岸……”
应逍拳头紧握,忍得青筋毕露,“先把解药给朕,其他容后再议。”
“陛下!”
“解药!”
待金殿中平地一声雷,长剑已倏忽间搭上老人脖颈。忽而,李侍监笑了。
“五殿下那边,奴才早将解药送去,并无大碍。不过奴才安排的眼线来信,说宋女已至呕血阶段。此毒一旦侵入五脏六腑才会开始呕血……到这一步,已药石无灵。陛下哪怕立马摘了奴才的脑袋,奴才已能安心去见先皇……和娘娘。”
应逍一听,手一晃,剑把都握不住了似地。
只见向来高高在上的人突然颤颤地倒退几步,气急攻心两眼一闭,竟猝了过去。
“陛下!”
然而,这些,背城而去的我,已统统听不见。
★
沽苏距离京师不算太远,只是有截水路。
等我连夜赶到,船只靠岸,清晨刚至。
上次经过没仔细逛,现在才发现,果然名不虚传,各类连京师都没有的小玩意层出不穷,岸边早早就开始热闹。
一打眼,我就喜欢上这座水城,甚至觉得,以后就算不与宋卿好浪迹天涯,呆在这里度余生也很好。
我一路走一路想,突然一少女撞我身上。
那少女风风火火急迫得不行,连道歉的声音都像是要哭出来。
我稳住她,她一抬头,俱是惊愕。
“公主?”
“黄鹂!”
★
人没有老天会玩。
宋卿好其实说过很多话,可许多年后,能让我记住的,只有这一句。
譬如,她没想过有天宋家会背负造反之名,自己也从云端摔到地狱。她也没想过,会爱上仇人之子,与仇人之女做朋友。她更没想过,那人将她重新捧上过云端却又亲手摔下。最最没想过的是,曾信誓旦旦说,要活得比谁都好的自己,居然连第二年的冬季都没熬过。
出发去沽苏前,我从宫中带来大把灵丹妙药,可不对症,吃了没效果。
重逢不过三日,连寒暄的机会都没有,我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灵气逼人的少女一点一点萎靡下去。
可恶的是,临到头了,她还在怪我,怪我不守信用:“说过不再见面……你和你哥,为什么老是来打破我的原则。你知不知道,你们真的好讨厌。”
她气若游丝,好似随时都会羽化登仙去。
我将另一大把她没试过的药丸塞到她嘴边,“你先吃好不好。等你吃完,好起来,我就走。”说话已经带了哭音。
其实连我都不清楚,那些药丸对她究竟有害还是有益……离开三哥和皇宫的我能做什么?我只会死马当活马医。
有那么一刻,我还动摇过。我破罐破摔地想,将宋卿好带回京师。
三哥兴许不再爱她,但他终究亏欠她,断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死去的,“走,我带你回去,我们……”
话没完,宋卿好拽着我衣裳的手松开了,用仅剩的力气告诉我,她不愿意。
那年的雪真是没完没了,分明要开春,可再睁眼,沽苏河面与宋家院子里又铺了一层冰,怎么扫都扫不干净。
“看来船夫又要休业几日囖。”
路人们交头接耳说着最日常的交流。
我听着,没在意,去街上给宋卿好买糖葫芦。这日睁眼她突然想吃,说以前有人要给她买,但她嫌孩子气拒绝了。
“其实心里想得不行,但不想被他看不起,觉得我果然孩子气。我以为他需要的是能并肩而立的女人,原来,原来他爱的就是小气……扶苏,你说,当时我若接过了,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同?”
我侧脸,泪如雨下,心中对三哥的怨愤堆积成山,再也推不平。
买糖葫芦回来的路上,路人们还在叽叽喳喳,“听说京师来了一只船队,不知道什么来路,结果被一场大雪冰在了河面。”
“无论什么来路,肯定非富即贵?据说周边衙门的都出动了,没日没夜地铲冰,夜行不过几里。”
我攥着糖葫芦的手微微握紧,正要开口问,黄鹂小丫头忽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找到我,嗓子都哑了,“公、小姐,小主她不行了呜呜呜!”
一听,那串红得跟血似的糖葫芦,落在脏脏的冰路上,失去原本该有的色泽。
那日,宋卿好又教会我一课。
太过充满仪式感的离别,其实并非真的离别,上天还为他们安排着下文。而真正的离别,是猝不及防的。
是千言万语,根本没机会诉诸的,永别。
宋卿好根本没肉了,生病后更是骨瘦如柴。
冲回宋宅,以我的力量,都能一把将她抱起。
我清楚看见自己的眼泪溅在她将闭未闭的眼皮上,声声嚷着吩咐黄鹂和高公公,“立刻备船,回宫!”
院子里的下人闻风就动,宋卿好也没了拒绝我的能力,虚虚地躺在我怀中。我跑得太快,一激动,被裙边绊倒,与她双双摔倒在小院中。
害怕她再受伤,我爬过去,却见她启唇说过什么。凑近,发现她居然弯了下嘴角,还有心情自嘲。
“扶苏,真失败,我说要浪迹天涯去,可这一生,居然只走完了江南……”
“没事,你会好起来,到时我陪你走。”
她却好像已经听不见我说话,一直不断重复,“这一生,居然只走完了江南,居然……”
“还……只爱过一人。”
话音落地,我彻底崩溃。
心底总有个声音在预告,真正的离别来临了。
不管我怎么歇斯底里无法接受,它还是如期来了。
我再没有固执地要带她走,也没再打断她。我想多听她说说话,我突然感受到了那种,别人的生命,以后只有你去为她活出来的使命。我理解了宋卿好身上背负的,理解了她的阴谋诡计,理解了她的用力。我想对她说抱歉,想说我们姓应的,对她的确亏欠……
但是,已来不及。
“你还记得,在阳歌那年,我们曾看过的那场烟花?”
“记得、记得。”语不成调。
那年,三哥还在,嬴子期也在。应文、嬴子月、无忌,一个不缺。我们去海边放灯,每个人都许了愿望。
我知道每个人的愿望,却不知道宋卿好的。等河灯飘远,她才神神秘秘对我说,她并没有将愿望放在河灯上,因为她不信天,她信自己。她说,“我的愿望我会自己去争取,我一定能做到。”
后来,她将纸条送给了我,并吩咐我一定不能偷看。
要等以后,她实现了愿望,再趾高气扬地对我们所有人说,“你看,我说过,我信人定胜天。”
然而那日,宋家宅院里,宋卿好支着形销骨立的身子,攥紧我袖子,对我嘱咐的最后一句话只有两个字,“烧掉。”
将纸条烧掉。
她说,她不希望到最后一刻,自己还是这段感情里的失败者。
我反应过来,纸条内容应该和三哥有关,立即要跑去为她拿来。可没等我起身,一片薄薄的雪花覆盖下,恰巧盖在少女过于细白的眼皮上。
须臾,攥着我袖子的力度彻底没有了。
而我,却不敢拂开雪花,去看一看那双眼,究竟有没有闭上。
等雪渐渐化开,我哆嗦着伸手一碰,透心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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