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去哪儿?不远的话, 我送送。”
宋卿好一听, 崩溃。
她已经做好准备接刀子了, 可应逍偏偏给她最温柔一刀, 刺向她毫无预备的地方, 立时眼泪都要下来。
“不敢再劳烦。”
她竭力抑住呼之欲出的哽咽, 展展身上鲜红飘逸的嫁衣, “过往全凭殿下庇佑才有今日苟活,怨和恩已两清,继续多走一步都是亏欠。尽管来路艰险, 民女自有他人相护。也望殿下早成大业,以自笔写青史。”
乐阈眼光很好。这套嫁衣给哪个少女都是惊艳,更遑论放在宋卿好身上。
别的姑娘是万种风情里的一种。而她, 是万种。
应逍听得耳朵嗡嗡, 看得眼眶骤痛,立在帐营不进不出。
附近巡逻的见到三殿下哗啦啦跪做两排, 此起彼伏是参见殿下, 他好似也没听见, 任身后跪长龙, 他眼中只一人。
“原因?”
良久, 男子眉毛微微动了动,开口问。
宋卿仿佛听见笑话, “难道这套嫁衣还不足以令殿下明白?女子抱负再大,嫁为人妇才是终极梦想。此前, 我以为跟在殿下身边至少能为爹娘报仇。如今, 殿下禀明心迹,民女方才明白,与您实则志不同道不合。既如此,这仇报不了便就不报。可至少下半辈子得另择良木,才能告慰双亲在天之灵。而殿下——”
“不是良木。”
“恐怕这辈子,您都没法让我名正言顺进王府。”她想想,加上斩钉截铁一句。
理由很俗。
偏偏越俗越顺理成章。
讲到最后应逍也笑,和每次宋卿好将他气得笑起来一个样儿。此情此景一如两人日常斗嘴般,仿佛只要他过去拍拍抱抱,她就会顺势软到自己怀中。
“你早讲啊,宋卿好。”
他一边说一边往里进点,将跪得满地的将士关在帘外,此刻营帐内就立着心思各异的三人。
应逍脚步不停,直直朝宋卿好走去。
她以为他总算忍不住要动怒,连乐阈也看出情况不对,闻风而动要上前,被应逍面无表情一指:“站着。”
再回神,他近在眼前。
宋卿好已然准备好承接狂风暴雨,来个应有的了断,却忽觉手心一铬,被塞-进某个温温的物件。那东西在身上呆久了,吸收了主人的体温,叫宋卿好手心里出的一层又一层汗包裹。
须臾,男子伸出手,揽住少女的后脑勺,颇为亲昵凑到她耳边,薄唇翕动。
“本王以为你和别的女子不一样。以为你识大体,懂局势,六根慧净,知道大争关头谈儿女私情多不合时宜。索性你没说,我就真当你不在意。若你早早告知,你和世间女子没什么区别,你也想要天长地久你侬我侬。如果,你仅仅是想听那么一句话。那该有的承诺和名分,我早就给你。”
闻言,宋卿好牙关一紧,手心被应逍刚塞过来的小东西铬得发疼。
她没来得及探查,他已从耳畔抬头。
应逍深深瞧少女一眼,紧接着悄无声息如来时般,悄无声息牵身离去。
他转了身,宋卿好才敢悠悠摊开被铬红的掌心,发现上面躺着的是一枚血玉指环。
指环的材质是金镶玉。细细两层质地上好的薄金,将一小圈打磨工艺极好的玉石包裹,看上去精美又秀气。
薄金的花纹样式宋卿好并不陌生。
初入京师王府,三哥喝醉了,宋卿好翻箱倒柜找解酒茶料理他的时候,曾不小心看见一对耳坠子。
耳坠子是儿时的三哥送给生母张裕妃的礼物,和这枚血玉戒指是配套的。奈何张裕妃那阵子稍微发福手指胖了,左右戴不进,遂开玩笑道:“逍儿先帮母妃保留指环吧,留待以后送给心上人。”
没多久张裕妃便获罪自杀,这句戏言,就被年幼的三哥当作遗言牢记在心。
他将这枚血玉戒指在身上放了十余年,死物贴在心口的地方,比任何人都更知晓他所有心事。
当宋卿好在陈仓山巅的寒风中为他跳舞。
当她紧紧拽着他的衣襟说:“应逍,你好好看看我。现在的我是全心全意、死心塌地、不带任何利用成分地爱着你。”
当她捧着他受伤的胳膊快哭出来,严辞令色要他发誓:“以后别再做这样危险的事情行不行?”
……
每一次,那枚戒指都跟有心跳般,一直在应逍心口跳动,吼着要重见天日,要去到少女纤素的手指。
可他终究,顾虑太多。
此路荆棘满途,稍有不慎既万丈深渊。他没口口声声保证过要许她未来,并不是不想许。
只待时机。
只待时机。
她等不了。
等宋卿好反应过来,应逍已经走出营帐。
撩开的帐帘子被将士挂在银钩上迟迟不落,她还能瞧见他萧索的背影,心头涌起铺天盖地的不舍。
“应逍!”
她攥着戒指,忽然扬声叫。
前方人背脊一僵,脚步顿住,却没回身,听后边强装镇定的一把细嗓。
“你、”
即便他看不见,宋卿好还是笑了笑,不再像方才那样具有攻击性:“你方才不是说……来这里,是有什么事情没完成么?如果殿下和乐将军有要事商议,我……我可以先行回避的。”
似乎用这样的理由留他下来都行。
只要能再多见一面。
滚烫的心。
炽热的眼。
可他终究没回头。
只有跪在杂草小道两头的士兵曾见,这位从来自视甚高的三皇子,曾自嘲地牵过嘴角:“未完的事?哦,对……也没甚要商议的大事,就前几日你来的时候,本王整顿军纪太忙,忘了告诉你——”
“离开的这些日子,其实,我有点想你。”
他驭马穿过黑夜的眼睛,丛林的筋脉,不停歇跑来这里,只为告诉她一句,我想你。
橘黄帐火中,满身红衣的少女再忍不住,清亮的瞳孔一收一缩间,泪已经流不停。她心下一横,抬脚就要往外冲,却被身后一只健壮的胳膊拉住。
见着应逍送出的那枚指环,乐阈自然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心中大骇。
眼看宋卿好要不顾一切追那人而去,他几乎意识到自己还没战又将落败,自尊与不舍突起,陡然出声喝住:“卿好!!”
卿好!
你说过的,你说过的,只要我出兵相救,你就跟我走!你说过的!
他用激烈的眼神无声与她沟通,直到宋卿好微怔,眼畔的水哗啦啦不停,最终颓然地往地上一跪,满身的红沾上灰。
乐阈此番是为了她才背水一战。
临行前,二哥应江已将话说得那样透彻。
放眼如今,大哥早逝,四哥西去,七弟应念尚小,应文不成气候,那便只有常常在父皇面前做事邀功的二哥应江能获得认同。论能力及朝臣支持度,唯一能与应江匹敌的,实际就剩下个应逍无疑。
然而问题就在,父皇明显对三哥抱着偏见。
这意味着,即便三哥立下汗马功劳,依父皇死不认错的骄傲个性,顶多同意他戴罪立功回京,恐怕不会轻易将太子之位交出去。
所以太子之位几乎板上钉钉,已是二哥的囊中之物。
如今一部分支持三哥的朝臣已见风使舵换了方向,没了父皇的京师,应江更是风生水起,偏偏乐阈这颗硬棋子立在中间。
拔了吧,不太容易。
不拔吧,又总觉得是祸患。
唯独剩下威逼利诱这条路。
他老早就差人调查得知,乐阈和宋卿好之间的牵连,也看得出乐阈几次三番明里暗里保护这反贼之女,不免叹天赐良机。
“此次父皇被围,若回了京师,我舍身奔赴前线欲救驾,不算功,起码能博更多好感。若回不了,应逍就是个被放逐的亲王,而我,则是金口御封的监国皇子。你说——”
男子长袖一拂,颇为狂傲的样子:“大位究竟属于谁!”
“所以本王奉劝乐将军,识时务。为点子虚乌的赈灾情谊帮那人做徒劳功,不若随机应变另投佳主。否则等本王把朝,你觉得你们整个乐家,还有你心心念念的那个女人,能有几日好活?”
这是乐阈不出兵的根本原因。
他不怕死,但怕牵连在意的人。
可为了宋卿好白纸上简单的两个字。
他什么都不要了。
他来了。
所以她怎能……怎能事后卑鄙地弃他若敝屣?
今晚,长夜好像没了尽头。
宋卿好眼泪无声地流,神色恍恍惚惚。
许久过去,她才克制住表情,朝前方几乎彻底消失的背影叠手跪拜,小声诉。
“民女……辜负殿下垂青。”
愿君此番北往,逆流直上,驾天凌云——
不浪费她舍身这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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