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启程回京途中。
父皇年将老矣却耳聪目明, 自然对宋卿好随军这件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听说此女是带着援军追三殿下而来的。”徐福躬身回禀。
炭火中间的父皇陷入沉思, 表情不甚明朗。
“此刻还在军中?”
徐福略略思忖, “那倒没有。三殿下估计也介意流言蜚语, 傍时已将假扮男装的此女子放到乐将军的阵营里去了。”
为避免突厥残余部队偷袭, 一个不慎伤到父皇引变数, 三哥主张兵分两路。
一队人由他带领, 一队人由乐阈带着走其他官道。
突厥军师算无遗策虽不比诸葛孔明,但也是个不可小觑的角色。
乐阈部队兵马少,按照对手多疑的个性, 兴许会猜测里间有真龙,这才故布疑阵。实则父皇一直跟在三哥身边,被严防密守保护着。此番三哥与他斗心斗智, 虚实难定, 得处处小心。
“殿下,有个问题, 属下不知当问不当问……”
刚入夜, 无忌被应文怂恿得来当炮灰:“您明知宋姑娘和乐将军……额, 是发小, 为何还将她安排到乐将军阵营?”
就不怕头顶冒绿泡?
后面句是应文教的, 但无忌没敢说。
应逍正在看前方地形图,想也未想飞快地说:“太引人注目并非什么好事。”
宋卿好呆在他的部队离父皇太近。若父皇想动手, 随便找个由头恐怕别人也奈他不何。初初不打算带她就是考虑到这层,宋卿好必然明白应逍的犹豫, 也不知哪根神经抽了自己跑来。
“备马。”
说着, 应逍想起白日她说的那几句朴素心意,心头腾起股涓涓暖流,突然想去看看她。
“现在?”
无忌语塞,心头闪过一行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马生死相许。
乐阈的部队离本营已经有半日路程,即便以应逍的身手,一来一回也得耗去差不多整夜。
关键跑去干嘛呢?看一眼就回来?考虑下马的感受。
“以后你就会懂,唉。”
事后,应文像个久经情场的浪子,拍着无忌肩膀劝导。视线尽头,马蹄已经哒哒哒践过覆盖的春草,留下无数道泥褶。
夜。
乐阈大营。
这队人马不多,可个个是乐阈的心腹,也是人精,以一顶十的身手,话也不多。
乐阈为宋卿好单独设置了个营帐,简单晚膳用尽,他在帐外踌躇徘徊许久,才决定走进去,身上的银光铁甲蹭蹭轻响。
宋卿好容易被惊动,耳朵也尖。他人刚到门口,她已经知道来者是谁,
就像知道他会来,早已做好准备等。
“睡了么?”
乐阈胸中打鼓,小心翼翼问。
“还没,进吧。”
一想起那娟秀的“嫁衣”二字,乐阈热血就禁不住沸腾。奈何他违抗与二哥的约定带兵前来,路上都没个闭眼的时候,两人自然也没对这话题进行过深究。
现在,似乎是时候。
哪料乐阈准备了满腔真情要诉,刚掀帘,眼睛却被铺天盖地的红色几乎扎瞎眼。
他的胳膊还撩在营帐大帘上,半僵在门口的姿势,眼睛发直。
视线尽头的少女端跪在顶方,周身盘丝结扣,大扇摆,秀禾婚服,一头青丝有条不紊散到腰际。美目顾盼之际,该是瞧水水断,瞧山山羞。此刻只差少女嫣然一笑,如此就能敌过春秋。
是他精挑细选的杰作。
“乐阈哥哥。”
她细声叫。
其实铜镜里的面容见惯也就那样,两只眼睛一张小嘴,所以宋卿好不知自己此刻多惊人,随便唤了声儿时昵称,却叫乐阈心中翻江倒海。
那阵翻腾的江海里包着喜,含着悲,带着戚戚——
若今日她为他穿上嫁衣,是出于心甘情愿,那该多好。
“我是心甘情愿的。”
仿佛洞穿他的想法,宋卿好再度出声,看那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又在自己身上划过。
犹记得年少出征时,她气他擅作主张没行通知,连告别都不愿去,最后却偷偷别别扭扭地扒着远方的粗壮树干,目送他青涩背影远去。身后目光如芒刺,刺得乐阈整张背都痛,扯着心,可那时少年很坚决、没回头。
期间许多年,每当快坚持不下去,乐阈便左思右想自己曾偷偷写下的纸条。
纸条就埋在宋家旧宅她最爱爬的那个“狗洞”,总觉得她有天不经意间能发现,认出他的字迹:待我名满华夏返,许你当歌纵琴马。
可没几年,宋家就搬出老宅,住进那所从倭人手中买回的富丽大院了。
迄今再追究纸条有无看见似乎意义不再大,可乐阈很想问上一句——
“小卿,若当日我没离开沽苏,今日的你会不带任何条件,只因我这个人……而嫁我吗?”
宋卿好被问得怔了怔,走到一半的脚步顿住。
“乐阈,你不会想听真话的。”
青年男子放下胳膊,走进帐子些,倔强不消,“有的答案我心知肚明,但我想听你亲口说。”拳头紧握。
少女眼睛霎时蒙上层白雾,叫人看不清。
“那时你总拉着我和其他府上的公子小姐扮家家酒,每次都你办相公我扮娘子。其实扮了那么多年,我心中从没想过,那身真正的嫁衣将来会为别人而穿。所以乐阈,如果你不走,如果你不走……”
多余的话无需再言,乐阈怔忡,最终眼一闭,水渍差点要下来。
“现在亦为时不晚。”
他死水一潭的心开始震颤,亟待弥补些什么,超前大步抓住那只裹在惊艳红衣下的纤细胳膊:“就现在,跟我走,小卿!我们什么也不要了。什么家国,什么天下,什么仇恨。我们游山玩水,与世无争,我们……”
宋卿好被摇得身子一阵晃,嘴角却不自然翘了翘,乖巧点头:“好,你说怎样就怎样。”
她答应得这样爽快,却叫乐阈刚升起来的雀跃沉了点,偏又不甘心。似乎想确定什么,他干脆就着捏她手腕的姿势慢慢俯头,朝惊姿之色越靠越近。
宋卿好微微仰头,没躲。
她向来说到做到。明明答应的条件事后装矫情,感觉像利用完就抛的垃圾。兴许换做别人,她可以当个坏丫头。但是乐阈,她知道不行。世上已太多人恨她,生后,总得留点什么人爱她。
贯彻始终。
帐火四相辉映下,男子的唇顺利挨上少女的眼皮,鼻梁,将至嘴唇,在地上打出一片重合的阴影。
那张饱满小巧的红唇此刻如刚熟透的果实,待人指摘。乐阈能清晰数出她此刻有多少根睫毛,包括在什么时候眨了多少下。他用极其温柔的力量将头颅从少女的鼻梁滑到她唇边,挣扎几番,决定不管不顾。
偏那一刻,宋卿好饱满的唇峰微微泯,曾有过下意识的抗拒。
乐阈动作一顿,瞳光倏然黯淡。
男子攥的拳头更紧,方要出声,有道如水一样平滑的男音斜-插进来。
“没打扰吧。”
宋卿好回神,偏头时闪过半丝慌张,不期然对上那双能射穿人的眼睛。
“你怎么、”
她失色,方才还精致的五官竟有微微的扭曲,连说话都打结。
应逍盯着她看,声音压得比刚才更低,“突然想起白天还有件事没做,睡不着,干脆找来了。”
一时间,乐阈好似成为透明。那二人的眼中,只有彼此。
撞见这样的场面,宋卿好倒没料他如此镇定。当然,也可能是她高估自己。毕竟在陈仓的时候,他就亲口说过:“真要找,也能找到比你更好的。”如今不过是到了他“真要去找”的局面,不至于伤筋动骨。
自嘲地牵了牵唇,她心中突然一轻,原先的矛盾统统灰飞烟消,连带嘴皮子也利索。
“既然这样,也省得日后繁琐。殿下曾说,民女何时想离开都行。现在,我便向殿下请了这个愿罢。”
她竭尽全力笑着,好让自己看起来也和他一样,完全舍得,应逍却觉得整个人轻飘飘。
像身处的并非真实世界,否则怎会听她口口声声求走?
是她要求自己专注的。
是她说此后他只会有她一个女人。
是她舍生忘死追到战场。
是她……
没错,都是她。
可也是他,过于自信。
脑仁里有根筋在不断跳,应逍回想当日自己信誓旦旦的模样:“你如果有其他打算,我放你走。”
现在她有其他打算了。
那么,他呢?
当真刀实战的场景来临,他竟自降身份,收敛所有扎人的表情和话语,甚至连怒气都抑制住,无措到只能点头——
“可你要走去哪儿?”
“不远的话,我送送。”
宋卿好瞬间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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