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听到倪远这句话,微微怔了一怔。
“是真是假有何区别?”她叹了口气,道:“阳乌倪氏不忠天子,倪氤早已为元殊软禁,此番之事,她若是真病,那就是元殊欲借机料理倪氏,她若是假病,那也是元殊已然对倪氏动了除之而后快的心思。倪氏已经到了这一步,你觉得这会儿倪氤的性命还在病痛之间吗?”
倪远沉沉的望着她片刻,淡淡移开眼风。
李昀见他沉默,忖度片刻后,语气软了些,问道:“原来,你还在乎你妹妹呢?”
她是真没想到,得知阳乌王所作所为之后,倪远头一样在意的,竟会是元殊圣旨里那十有八九是托词的中宫重病之事。
叶檄那边根本就没质疑过元殊这话的真假,索性连查证都没查证,李昀如今想来,也叹一句亲疏之别,到底不是自己惦念在心的人,事情出来,态度首先就不一样。
“我何时说过我不在乎她?”倪远看了眼手边已喝尽了的醒神茶,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淡淡道。
李昀心道,仅是你背离元殊这一件事,就十足的佐证了你并不在乎她。
顿了顿,倪远捏了捏眼角,语带烦愁:“懿隐,她在京中的安危,你得给我个保证。”
李昀嗤笑一声。
“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得多轻巧!”她道,“事到临头了你才想起来让我为你顾全,早做什么去了?但凡之前我问你阳乌之事时,你能对我坦诚相告,也不必如今这样担心了!”
越说她越觉着憋气,本来么,就是没有眼下这桩突发之事,自己这趟专程过来,也是要向他问一问倪氤、问一问倪氏的。家家自有难念经,她虽好奇,但也非要探人私隐之人,只是他的家族关系,并非是他一人之事,而是往后筹策舍留必得顾及的关窍,马虎不得。
倪远半天没说话。
“即便是现在,许多事情我也不想对人言。”他狠狠闭了闭眼睛,妥协似的吐出一口气,转头看向她道:“你应该明白的,许多话之所以不足为外人道,有时并非是因为如何忌惮为人知,而是……自己本身不想再提、不想再说,”
“……不想再回顾。”
心尖上如同被细密的针微微刺了刺,李昀不自觉的蜷了蜷手指,深受触动。
她凝思片刻,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却见倪远忽然站了起来。
他往前走了两步,转身面对着她,开始解腰带。
“你,你作甚……”此举大出李昀所料,一时之间,她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一味愣头愣脑的磕巴了起来。
倪远没答话,面目毫无波澜,甚至能看出点任人宰割的麻木,他将上衣尽数褪掉,露出精壮的上身,李昀起先处于不知所措之中,可当她看到他身上那些遍布肌肤的疤痕时,整个人便愣住了。
头一个念头是,这些都是他征战以来的功勋。但等她定睛看仔细了那些积年旧伤,这念头便也随之被否定了。
也是,倪远打过的仗数也数得清,哪里来的这么些个伤疤?
她皱着眉,不由自主的起身朝他走去,越近看得便越分明——这些个伤疤,观其形态,分明有大半都不是刀枪剑戟能留得下来的。
烫伤,鞭伤,还有许多她认不出来的诡异痕状。
“这是……”
她的目光缓缓在他身前背后走了一遍,开口方知颤抖哽咽,“这些伤……不是战中得来的罢?”
她心知自己是问了句废话,可除此之外,她不知该如何向他发问。
倪远这会儿倒是冷静的,他淡淡启口,如同在叙述一些与己无关的事情:“也算是战中得来的。只是,是年幼时同父王之‘战’中得来的。”
李昀倒吸一口凉气。
若说,在他说这话之前,她隐约已经猜到这些伤疤恐与阳乌王脱不了干系,但他那句‘年幼时’,却又给了她又一番震惊。
“表哥……”
倪远缓缓舒了一口气,随手给她指了几处,告诉她是何时得来的何种伤痛。
有六岁时被铁钉凿进背上的伤疤,有五岁时被烙铁烫在胸口,过后烂了皮肉一片伤疤,还有一些更早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知是如何留下的伤疤。
他说完,见李昀双目泛光,整个人都在发颤的模样,却还调笑道:“怎么样,现在是不是觉得小姑待你还是不错的?”
李昀倏然抬起头,紧紧的看着他。
那目光里,似乎是在问,怎么会这样?
是啊,怎么会这样呢?
年幼时多少个受尽苦痛折磨之后的夜里,难以成眠之际,他都这样问自己,怎么会这样呢?
自己的亲生父亲,声名煊赫的阳乌王殿下,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禽兽不如。
他拢好衣衫,重新坐下来。
“我那位父王,你那位舅舅,对外,他是不苟言笑,为人正肃达理的一地之王,就连族中老少、连已逝的祖父都以为他是贵重可以托付的人才孝子,可是背地里……脱下禽兽衣冠,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衣冠禽兽。”
即便那样昏晦无光的日子早已经过去二十来年了,但他现在还能清晰的想起来,年幼时在父亲手下,所承受过的种种酷刑折磨。
他的母亲,出身中立地贵族,当年还是阳乌王世子妃时,在诞下妹妹倪氤后不久,尚未出月,便被父亲折磨致死,对外只称产后不治,就这么带着一身冤屈无声无息的走了。
他更是早在有记忆开始,便几乎日日都在父亲的虐待中度过。
“氤儿算是比我幸运许多,母妃生下她没几天就走了,祖母怜妹妹襁褓丧母,不放心父亲后院里那些姬妾,便将妹妹抱到自己膝下抚养。”
他说着,不觉低头掩下多年前的一抹失落,“那时候我心中既为妹妹庆幸,暗自松了一口气,也恨祖母,为何不连我一块带走。”
奈何,摄于父威,这些事情,出了家门他提都不敢提,府中更是除了父亲近身几个随从之外,无一人知晓世子爷的真面目。
“我有时候还会想,你说天底下那么多人,那么多与他毫无血亲的人他不去折磨,为何偏偏要来折磨他的发妻、亲子。可是我不敢问。”
那些年的噩梦,直至如今他已而立,也还时常会找回来,不讲道理的折磨着他。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结束的?”李昀问。
她更怕这问题的答案是从未结束。
好在,倪远的答案并不这般残忍。
他看向李昀,目光不自觉的柔和下来,道:“在我十一岁那年。你可知为何能有这结束的一日?”
李昀被他看得心头一动,脑筋一转,想起许久之前,倪远曾经说过的那句‘小姑对我有恩。’
“你是说……”李昀不确定的问道:“难不成,此事与我母亲有关?”
倪远点点头。
李昀觉得,提起自己母亲时,倪远对自己态度都跟着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祖父薨逝那年,小姑从北地回来奔丧。当时父王初登王位,王府里难得乱腾,也就是趁着这股子乱腾劲儿,我才得了机会,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从父王的刑具柜里偷了样东西出来,出了房门,一路颤颤巍巍往祖母那里去,掐着这最后一点希望,前去求救。”
谁知,刚刚跑出去没几步,尚未离开父亲寝殿庭中,便被父亲的走狗发现了。
当时的心情,他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身临其境一般。
一个人,在黑暗里困得久了,那样的渴望光,好不容易寻到了那么点模糊的光亮,眼见着触手可及了,可是……
当那走狗的手掌断了他向外逃的路时,小小年纪的倪远,便在那一瞬间体会到了心如死灰的之感。
李昀静静的听着他回忆,不敢打断。
“就在我以为天意绝我之路,往后也只能认命之时……小姑来了。”
当初的他,在被父亲的手下拖回去,打算交给王爷处置之时,骤然见到一身素缎素衣的女子带着侍女步入庭中时,顷刻之间,仿佛见到菩萨临凡一般,一下子便哭了出来。
他认得,那不是寻常的女子,而是他父亲嫡亲的妹妹,远嫁北地等天李氏的镇阳王妃。
那日之后,这人对她来说,除去一切的冠盖美名,头一遭,是他的救命恩人。
“其实你的性子,真的很像小姑。都是一身与生俱来的气势,在女子中实为少见。”他道,“那时候,小姑一见局面便知不对,看见下人如此对我,冷脸呵斥,那人却顾念父王,不敢放人,尤其是,当时我手里还握着父亲的‘罪证’。”
“小姑见他对付犹疑,就是托着不愿放人,她也不说废话,从侍女手里要过一柄腰刀来,直接走上前,一刀砍下了那侍从制着我的一只右手。”
饶是李昀,听到这里,也不由一震。
自家母亲的威名,她多年来铭记于心,不敢或忘。但这样的事情,即便是放在今日的自己身上,她自问也做不到这样狠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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