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帝宫凤和殿。
露岩备好床铺,便来暖阁里请主子早些安置。倪氤委在榻上,手边一炉兽烟不断,书卷正翻到兴处,闻言随意摆了摆手,跟着却要她再添一盏灯来。
露岩忧愁地蹙起眉,在规劝与从命之间,选择了后者。
“小姐,这都半年了。”露岩添了灯来,一边剪着烛花,一边从旁低声与她言道:“咱们便要一直关在这里头么,您也不着急?”
“有什么好急的。”倪氤显然没把她这话当回事儿,随口道:“半年都等了,出头之日还远么!”
露岩连连点点头:“奴婢看远着呢!”
倪氤抬首瞪了她一眼。
“小姐……”露岩跪在榻边,伸手牵着她的衣袖,“世子同王爷各怀心思,可这心思偏偏都不在皇上身上,奴婢是心疼您!您就真不担心一旦外头变了天,皇帝会首先拿您开刀吗?”
倪氤的目光重新落回书上,漫不经心笑道:“那你要记得,真有那一天,你躲远点,别溅一身血,我在这天都还能指望谁呢?到底还得你来给我收尸!”
露岩气得不行,倏然起身,直想跺脚。
这时候,外头却传来了一些响动。
“诶,什么声音?”
倪氤不易察觉地往外飞了一眼,淡淡道:“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于是乎,露岩便去看了。
倪氤听到了殿门开阖的声音,过了许久,终于进来了人。
却不是露岩。
淡淡一眼望去,半年不见的人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出现在自己眼前,倪氤倒也不意外,甚至都未曾在元殊身上过多停留目光。她仍旧歪在那里,一面翻了个页,一面道:“把我的侍女打发走了,陛下是指望我来给您斟茶倒水么。”
“给朕斟茶倒水,委屈你了?”
“不委屈。”她说着,意味不明的笑了笑,眉眼勾出一抹极淡的狡猾之意,“皇上何曾委屈过我。只是,我不愿意。”
“不愿意?”
乍闻之下,他有些意外,可重复完这三个字,他却笑了出来。
元殊没有在她这里强求一杯茶。他径自走到一边坐下,远远的看着她,倪氤对他的沉默没有任何表示,恰如对他的突如其来,也并未置与一言相问。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的几页书翻过,她恋恋不舍的将书搁下,满足的饮了口小案上早已放凉的汤饮。
她这边喉头一动,忽听得元殊偏偏在此时开了口,问她:“倪氤,我委屈过你吗?”
倪氤被这打破寂静的声音唬的一呛,紧着嗽了好一会儿。
等她回过头朝元殊看去时,他脸上还带着十分般配这句问话的神色——
疑惑,懵懂,还有些……惶恐。
倪氤没急着答他的问题,拿起锦帕擦了擦嘴角,她不紧不慢的问道:“陛下在怕什么?”
“谁说朕在害怕?”
倪氤嗤笑一声,不说话了。
好半天,还是元殊叹了口气,松口道:“怕在你身上坏了事。”
当阳乌王拒绝赴京指派庶子前来的消息递上来时,他便十分迫切的想知道,倪氤究竟是弃子,还是……她从来不曾为阳乌王内应。
若是前者……他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可若是后者,那这半年的禁足,便成了一场误会,一场,委屈。
倪氤趿上丝履起身,随口道:“如此暧昧不清模棱两可的话,我听不明白,你还不如不说。”
她一副困倦的模样,懒怠怠的朝他看来,眼里写满了送客二字。
元殊稳稳当当的坐在那里。
短暂的对视之后,他道:“数日前,朕传旨阳乌王,以中宫病重为由请他入京相见,你可知你父亲是如何给朕答复的?”
倪氤自禁足中宫以来,便由金刀帐的人奉旨看守,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若非今日他说,此事她还当真不知道。
倪氤意欲离开的脚步停了下来,她回身,微眯着眼看了元殊片刻,忽然冷笑一声。
“‘以中宫病重为由’……是以陛下此旨的意思是,利用我人女的身份,设鸿门宴一场,意在除掉我的亲生父亲?”
她话里带着十足的讽刺与森冷,元殊听着,火气也上来了,“你父兄不忠君上,叛国投敌,朕还除不得了?”
倪氤紧接着便道:“是啊,我是不忠之臣的女儿,所以你也尽可以想怎么利用便怎么利用,想怎么给我揽罪孽便怎么揽!”
元殊一怔。
倪氤眼里的怒意旋起旋灭,起势那样深刻,却好像半点都不愿泄露在他眼前,她缓了口气,又复平静下来,只是口吻却比适才浓烈许多:“元殊,你也看看自己做下的这些事,你倒真好意思来问我一句委屈不委屈?”
元殊沉下目光,低沉的唤了声:“皇后。”
警醒意味十足。
倪氤却觉得好笑。
“‘皇后’?呵……”她笑够了,坦坦荡荡道:“皇上要做明君,怎么能有一个不忠不孝的皇后呢?还是早下谕旨吧。”
元殊觉得烦躁。
因为她的不训,因为今夜来此的目的已然偏离,也因为……
自己的心意。
半年不见,这半年里,他总会以各种理由想起她。
他由衷的厌烦这种感觉,可是当他听到阳乌王拒赴京师的消息后,他又抑制不住的涌起了希望,体会到了一些难得的……欢喜。
他今夜来,归根结底只想从她这里得来一个答案——一个,她这个‘西施’,究竟做到了哪一步,究竟对吴王是否有情的答案。
可是这话怎么就说到了废后的事上呢?
“罢了。”他垂眸叹了口气,起身道:“今夜夜深了,你早歇息,我们的话……过两日再说。”
元殊走后,露岩匆匆进内,便看见倪氤站在那里发呆。
“小姐……”她担忧的查看一番,问道:“皇上没伤着您吧?”
倪氤觉得这丫头的话好笑,抬首揉了揉她的头。
她回到内殿,坐在床沿儿上,接着又发了一会儿呆,眼看露岩都急成什么了,她才悠悠开口道:“父王眼里,我是颗弃子。”
露岩一愣。
“这……”她有些无措,“这没头没脑的话,从何说起?……还是说皇上同您说什么了?”
倪氤将元殊那些话与她说了,露岩听罢,虽是早有所料,但也架不住心中忿忿。
“你生什么气?”倪氤却淡淡道:“我一路算计着父王,本也不是什么孝顺女儿,他今朝为一己安危弃我于不顾,我也没资格气恨。说不得……正因如此,我才能更安心的跟着兄长对付他。”
“小姐……”露岩面色极是不忍,片刻后,想起什么来,又问:“那世子呢?您已经受困这么些时日了,世子也不说想法子搭救?”
倪氤闻言,却是浅浅一笑:“不怪哥哥。”
露岩诧然,气得正要说话,却听她继续道:“退一万步说,即便哥哥知道我在帝宫中的遭遇,也知道元殊手里握着他们同西雍往来的书信,他选择按兵不动,也是上佳之策。毕竟他在紫泥之战中大败延圣帝、为元氏江山尽心尽力都是看得到的事实,元殊断不会因为那些书信便发落阳乌的,因为那都是站不住脚的铁证。”
铁证如山,看着却都像伪造的,想来此事上,元殊才是真的委屈。
“除非哪一日,羽雁、或是睿王反了,而兄长追随在侧,那么元殊手里的东西才解释得通,才能发挥效用。”
露岩想了想,道:“那岂非是说,羽雁一日不反,咱们便一日都是安全的?”
倪氤未置是否。
片刻后,她又道:“不过如今父王拒绝北上之事一出,于我们倒是个意外之喜……我想无论如何,我们都可以在元殊手下保全性命了。”
这个时候,露岩还不太懂她的话,不过往后的日子里,她这话却在元殊的所作所为中得到了证实。
先是,皇上来凤和殿的时候多了。
多数时候他来,倪氤都是冷着脸,自己不迎驾不招待,也不准露岩侍奉。元殊对此却是不甚在意,他来五次,有四次都得不来她一句话,后来便也习惯了,多数时候只是在一边坐一坐,偶尔与她一起用上一顿膳,回去肠胃还要闹上好一阵子。饶是如此,也没断绝他往中宫来的脚步。
再就是一个来月之后,殿门上的大锁撤了。
元殊未曾明言,可身边的内侍却偷偷拉过露岩嘱咐,陛下这是解了娘娘禁足的意思,只是碍于脸面不说罢了,要她在娘娘面前也尽心劝和劝和,平日无事,也请娘娘外头走走,别闷坏了人。
露岩当着面一脸的承恩欢喜之态,但回过头来,她自是不会尽心劝和的。
只是她确实不明白:“小姐,皇上怎么就突然转了性,放松了对您的看管?”
与其说元殊转性,不如说倪氤转性,自从解了禁之后,她却像遁入空门似的,对外头什么事都不甚感兴趣,至今已有六七日,从未踏出过殿门一步,就连后妃们过来请安,也都被她闭门不见的给推了。
“不是都说了,我在他身边,即便居心不良,那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她道,“我既然已经是父王的弃子,对他,便没有威胁了。”
这话说得还是简单了,她想,元殊解禁自己,多少还是因为自己在他心里有点分量的缘故,只是未必就没有试探之意。想来,这一解禁,暗地里盯着自己的眼睛却不会少,自己若有任何不轨之举,恐都难逃一劫。
露岩又问:“那您……为何迟迟不愿出殿?”
倪氤狡黠的看了她一眼。
“过去元殊拿着父兄的罪证来问我时,我从未给过他明确的答案。”
那些东西是真是假、自己知情不知情、又与母族之间有没有勾连,这种种问题,如今想来,她从未对元殊直言过。
“现在这种情况,我遭父亲弃绝、遭夫君怀疑利用,母族与夫族之间又势同水火……”她笑了笑,“这般境况,我越是心如死灰,不就越是让人放心,越是让人怜惜,也便越安全吗?”
露岩如同醍醐灌顶,瞬间开了心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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