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将季之明刚给她送来的呈报反手扣在案上。
燕赏从外头进来,一眼望见她沉沉的面色,蹦蹦跳跳的脚步倏地缓了下来。
她小心翼翼的凑过去,声音娇灵灵的问:“哟,姑娘不开心呀?”
李昀似笑非笑,斜睨了她一眼,反问:“哪见着姑娘不开心了?”
燕赏把弄着衣带扁扁嘴:“姑娘又不笑。”
李昀就说了:“姑娘在练喜怒不形于色。”
燕赏噗嗤笑了出来。
说话间,她已经凑到李昀跟前了,看了眼她面前桌案上的东西,笑盈盈的好奇道:“姑娘,是得了好信儿还是坏信儿呀?”
闻听此言,李昀却一时为难了起来。
奏报上说,阳乌王军令初传,部将中反水者三四,不动者二三,余者皆暴毙。
朝夕之翻覆,如今手握阳乌军事大权的,是秦仪。
倪远的秦仪。
这对她来说是好信儿还是坏信儿?
她垂眸看向案上那张纸,五指覆上,随之徐徐攥紧。
她道:“我有位好表哥,远在千里,八风不动的帮我解了中立地之危。”
“应该,是好信儿罢。”
燕赏看着她,眼角下耷,却想说,是带来隐忧重重的好信儿。
想了想,她问道:“姑娘……是心系阳乌的父子情分,还是看这‘中立’二字不顺眼呀?”
李昀脸色一改,笑瞪了她一眼。
不管怎么说,阳乌的事情算是暂时安稳了,她将此事搁在一边,问燕赏:“你主子叫你来做什么的?”
燕赏‘唔’了一声,想起正事来,整个人正经了不少:“侯爷说,玉虚宗姬那边有信儿了。”
李昀一听,当即站了起来。
燕赏上去扶她,耐心缓言道:“请姑娘放心,宗姬眼下在朗月西南角夹石岛上,身边除侍卫外,还有一名唤葵星的姑娘,一切都平安。王上已经派人去接宗姬到朗月了!”
听到这些,李昀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她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的,元子暄派人去羽雁王府抓人的时候,恰巧逢上那两日是元蘅生母的冥寿。往年这一日,元蘅都要去城外寺中供奉母亲的长生牌位,而今年这个时候,时局波荡,扶夫人害怕出了府不安全,便强令元蘅将此事暂歇一年,只在府中佛堂供奉上香便好。
元蘅面上虽应了,背后却没那么容易死心,千求万求求了葵星答应偷偷带她去一趟,不想她这一走平安无事,出事的反倒是家门里头的姨娘与嫂嫂。
此事一出,羽雁王府内外已经不安全了,元蘅自然没有再回去,加上城中不少元子暄的眼线混迹于百姓中,入内无门,为求救,便只有外奔了。
这一奔,便上船渡了海。元隽的人在海边找到了葵星留下的线索,又求了朗月帮忙,费力至今,终于找到了这丫头的下落。
“总算是无恙……”李昀不住点头,缓缓坐下,半晌想起什么,问燕赏:“对了,你刚说,元蘅同葵星在一处,皆平安?”
燕赏点头称是。
李昀便道:“好,去主帐里告诉‘殿下’一声,让他可以宽心了。”
燕赏眼珠子一转便明白了这里头的事,俏皮一笑,福身应了句:“奴婢明白了。”
不几日后,裴绎又一次为元秀的事跑了一趟云骜大帐,末了倒是带了个人回来,只不过带回来的并非元秀,而是,钟芙。
李昀见此,倒不甚意外。她料定请裴绎走这么一趟多半会无功而返,最后能带回来一个钟芙,也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本来么,”裴绎坐在她面前抱怨道:“紫泥与望松要在元隽那边的事盖棺定论之后方能交易,这时候把元秀给你送回来,人家能乐意?”
李昀没管这些,只急着同他问:“你见过元秀了,他人怎么样?可还平安吗?”
说到这里,裴绎语塞了。
平安是不大可能平安的,全须全尾的就不错了,听云骜说起,他的人刚在九霄宫见到元秀时,都以为这是哪个就要问斩了的死囚呢。
“被动了大刑,浑身上下都没一块好皮了。”
裴绎话音落地,李昀眉头紧锁。
他连连又安慰道:“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云骜料到这一层,随行使臣中派了医官,备足了药,元秀性命无碍,虽是受了场大苦,好在都是皮肉伤,他底子好,元气恢复的也快。”
他的话并没让李昀好受多少,不过她还是真心诚意的道谢:“阿绎,多谢你,下次再去,也帮我带句谢给云骜。”
裴绎叫她放心,只说自己已经都替她谢过了。
李昀同元秀,说来也并无多深的情分,可听到他伤重的话,她便会想,如若伤的是应辰,自己该有多难受。
如今想着元秀,元隽又会有多心疼。
同裴绎说完了话,李昀去看了钟芙。
乍见之下,她都有些惊呆了,一别数年,上一面时,这姑娘还是姿容秀美的模样,可如今却已是形如枯槁。
发生了什么?
她心头疑惑深深,钟芙受了燕赏的提点得知了她易容之下的真身,此刻正要拜见,李昀的话也脱口而出——
“阿芙,这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她来见钟芙之前,裴绎就告诉过她,钟芙如今身子不大好了,叫她见了别太吃惊。哪怕早有准备,在见到她时,她还是吃惊。
钟芙枯黄的脸上带着笑意——不似以往的拘谨,李昀能看出来,她眼下的笑意,比自己之前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舒展,都要……更像一副笑意。
她说:“您不必为我忧心,钟芙求仁得仁,心中很是和畅。”
她说完,李昀沉默了片刻,忽然上去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在搭脉。
一旁燕赏无声的叹了口气。她想说,姑娘别麻烦了,侯爷已经都探过脉了。
却连方子都没有写。
片刻后,只见李昀眸色一凛:“元殊给你下的毒?”
钟芙点了下头,想了想,似是不对,又摇了下头。
“钟芙。”李昀声色冷静,毫无起伏的唤了这一声。
钟芙骨子里对她的敬畏之意,这辈子也是改不了了,沉吟片刻之后,她便对李昀说:“我长久侍奉冯太后身侧,得其信任,早已做足了准备。收到您的消息后,我便在太后的枕衾中下了入木毒,其后冯太后暴毙,我在冯氏病榻边向永光帝自认罪行,他……”
“他抽刀割了冯太后的腕子取血,灌我喝了一碗。”
李昀缓缓的走回去,缓缓的坐下来,沉沉的吐息一回。
良久,她盯着钟芙问道:“你自认罪行?”
钟芙慢慢的点点头,“是。”
李昀仿佛领会到什么,心下抽丝剥茧了好一会儿,这才满脸不确定的问她:“你对元殊……有了感情?”
“或是他对你起了情爱之意?”
否则,她为何会用入木毒,又为何,要向元殊自认罪行。
可钟芙却摇头:“都没有。”
李昀便不明白了。
钟芙嗽了一阵,喝了燕赏递过来的水,歇了歇,告诉她:“前两年随他围猎时,我因坐骑受惊而堕马,险些死于马蹄之下。那时候他应该已经知道我并非类阳帝姬——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清楚,我不是您。可他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亲自出手救下了我。”
她说:“姑娘,我是欠了他一条命的。杀了他母亲是我为双亲报仇,向他自首,也是我对他相救之恩的报答。虽得来这样一副形状,但于我而言,却是求仁得仁。”
一句求仁得仁,听得李昀只觉心里发苦,“这四个字你说过了。”
钟芙笑了笑,满眼尊敬的望着她,不再说话了。
李昀走出了帐子,燕赏跟在她后头出来。
“姑娘,这入木毒……”她回头往帐中瞧了一眼,小脸皱成了包子,叹口气道:“钟姑娘如今这副模样,在营中总不是个事儿,您看……”
李昀阖眸缓了两口气,方对她道:“去跟阿绎说,送她回朗月吧。”
羁鸟恋旧林,池鱼,想必思故渊。
等暗中安排好了送钟芙回去的事之后,裴绎来找李昀,两人说起此事,心头唏嘘,默默寡言。
他道:“听说元殊知道云骜拿钟芙当帝姬跟他要人时,有些害怕,也有些后悔,一连数日秘密召了不少名医来给钟芙看诊,只皆徒劳罢。”
李昀疲惫的摇了摇头:“她自己铁了心的恩仇两清,这不是元殊一个人便能决定的事,否则她也不必自曝毒杀太后之事。”
裴绎点点头,想着起之前的一个疑团,这会儿倒是大白了:“如今也明白了,为何元殊迟迟秘不发丧——忌惮冯氏生变是一回事,再者,便应在这入木毒上。”
他怅怅一叹:“入木毒啊,遇着木头都能入木三分的浸入内里给它腐成飞灰,冯太后暴毙,用不了一夜,皮肉腐化,便就余一副黑骨架子了,哪里是能见人下葬的模样哟!”
李昀从未见过中入木毒的人,借着裴绎这话就势想了想冯太后死后的模样,不觉身上发寒,再想起钟芙来……
“阿绎,”她问,“钟芙日后……也会那般吗?”
她是受害与死人血中的残毒,具体会将如何,裴绎过去没经过,也难以确定。
不过他还是告诉李昀:“放心吧,等她回了朗月,王兄在,总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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