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子夜,袅袅携着副披风出来,一路问着士兵,最后在营边的小山坡上找到了独立远眺的李昀。
月上中天,将坦荡平原照得柔亮。
袅袅打了个哆嗦,疾步上前,给她添衣进言道:“主子,夜风寒骨,您搁这儿站着做什么?还是早点回去歇着吧!”
李昀站得够久了,却不急着回去。
之前盼着战事早日结束,大地早已升平,可眼下,经久的期盼愈发靠近了,她心里却渐起一怀不舍。
再过些日子,她会回到元隽身边去,这一次,不似以往周折反复,这一次,去了他身边,便再也不会分离了。
等到那一日,大约也是她与元隽彻底与这人间烟火告别的时候。
她深深换了一口气,淡淡笑道:“玄儿这些日子无事便爱来这里站着,难得今日得空,我便也来站站看。”
袅袅闻言,心头一动,也顺着她的目光,往西面望去,“小公子站在这儿,是登高望远,盼着同对面那位一见呢。”
说着,她觉察出了什么,忖度着问道:“主子,是关乎小公子这件事,您心里拿不定主意?”
李昀却是摇摇头,“主意早就定了,一父所出的兄弟,想见一面,我有什么好拦的。”
她说罢,似有后话将吐未吐,徒留袅袅满心的疑惑。
“……主子啊,其实……”许久之后,袅袅揣测着她的心思,小心翼翼道:“奴婢自知这话不该说,但是您同……同延圣帝之间,不管是什么心结,若能借着此时修盟的东风一并开解了,日后纵然天涯两端,心里不也会舒坦些么?”
“您说是不是?”
李昀笑了起来。
不是笑袅袅的话,而是笑自己。
“袅袅啊,眼下我已不是不想同他解心结,我此刻烦忧所在是……”
沉吟良久,她闭了闭眼遮下难过:“过去是他对不起我,可是他的过错,他在我这里早已认了,也有忏悔,而我对不起他的……往后这大半辈子,我不能同他道一声对不起,实在……于心难安。”
袅袅微微有些发怔,她不知主子说得‘对不起’是什么,也觉得即便自己问了,她也不会说。
于是,须臾过后,她还是扯了扯李昀的披风,劝道:“主子,回去吧。眼见时乎时乎,余生漫漫,会当有变时!”
李昀眉目微动,噙着浅笑看了看她,“真不忌讳!”
说罢,又往西方看了看,扶着袅袅的手,一并回去了。
东境,羽雁帐中。
元隽已经四日未歇了。
他在等天都的一个消息。只要得了那消息,天下大事,顷刻,可定。
忽而,‘刷’的一声,帐帘被大力挑动,他倏然睁眼望去,只见绿妆带着一身寒气大步冲进来,眼眸如星子,熠熠生辉。
她近前匆匆一礼,急促禀道:“殿下!京中眼线回话,该安排的都已安排好了,咱们这里可以放心行事,不必再有任何顾忌!”
元隽问了一遍:“确实?”
绿妆颔首,目光笃定:“确实。”
元隽拍案起身,叫了声好,接连召了叶檄等数名副手进帐,下发军令,整军待发。
十日之后,北地镇阳王李璲布告天下,是言大齐建国初年,今太后冯氏与废醴陵伯冯通共谋,为冯氏一己私利,追杀类阳帝姬李昀,并以前朝冯淑妃之女芳仪帝姬冒类阳帝姬号,作伪天下,后至今上入主青宫,为稳储位,明知真假帝姬之事而娶之,实乃欺国欺民,枉顾忠良之大罪,等天李氏深受其辱,今见明主举事,愿忠心投效,为其驱策。
此事一出,一时间,天下哗然。
“李氏布告这么一出,元殊在圣安殿上发火,让朝臣们想办法,朝臣想出来的办法就是请太后出面,连同磐石冯氏表态,但是他们哪儿知道呀,那位太后娘娘可是再没机会出来说句话喽!”
手下报上来这些事情时,裴绎已经笑过一通儿了,这会儿来找李昀说起,取笑之心就又上来了。
他是多久没见过这样的事儿了?一环扣着一环,若没有前头的秘不发丧,如今元殊也不会张口结舌的对着朝臣,打死了不开太后殿的殿门,此情此景,落到朝臣眼中,反倒更使得人心惴惴了。
这天底下不利于当庭的流言,便也越来越多了。
人心向背,基此可见一斑。
李昀幽幽道:“应辰虽然是受命于元隽,方才一直等到了这个时机将这种种公之于众,但他说的话里,却没有半点假的,也不算委屈了元殊。”
裴绎笑道:“由此一开头,接下来按部就班,你只高座在此,尽可以安心了!”
“安心是安心,”李昀颔首,跟着却是怅然若失:“只不过……专心多年之事,眼看就要彻底解决了,我这心里头……总有些空泛泛。”
裴绎颔首叹道:“人之常情罢了,不过你如今能空泛也是福气,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回了九霄宫,多少事等着你,你还怕有消闲的时候?”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心有戚戚。
北地之事后,往后期月之内,羽雁军长驱北上,过磐石城天险,直取天都,兵临城下。
“怎么会这样?!”
短短期月,真个是短短期月。
元殊连着接到东境的战报,瞠目欲裂成了他一贯的神情,日复一日的,皆不敢相信自己眼中所见。
李应辰,反了。
元子暄,败了。
东境的所谓叛臣,原是诈降。
就连他自以为万无一失的最后一道防线——磐石冯烺,也是大开城门,全军卸剑,迎着羽雁军入城、送着羽雁王北上。
就在他摔书砸砚龙颜大怒之际,后宫内侍来报,倪皇后同婢女,失踪了。
元殊瘫坐在龙椅上。
恍然间,他想起了当年。
倪氤平白的失踪,就如当年羽雁王妃在类阳殿凭空消失一般,无踪无迹。
简直荒唐。
“……对,对了!还有扶夫人、还有元秀之妻!有她们,朕就还可抵挡一阵子……人呢?子暄战败之前不是已经派人压她们北上了吗!……邓浊!邓浊!”
邓浊上前回话,头都不敢抬:“陛下,昨夜微臣手下回来复命,青枫侯手下进京时暴露了踪迹,此间,那两位夫人已经……已经被羽雁王的人平安,救回去了……”
元殊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跟着便开始痴痴地发笑。
他记得前些日子,元子暄的报呈扶夫人上京路线的折子连夜递上来时,自己就在凤和殿。
他对倪氤一直有戒心,即便恕了她之后,他也从不在她跟前处理任何国事,那是唯一的一回。
因为他心急,因为他害怕,因为他想早一步确定人质还安稳握在自己手中,所以那一天晚上,他便失了谨慎。
到现在,他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羽雁的一切颓败之势,都是掩人耳目。
羽雁王,他是在等一句无后顾之忧。
甚至于……
他想都不敢想的,莫不是西雍之前换走了元秀与钟芙的所为,也都是……
“来人!”忽得,他坐直了身子,怒喊一声。
内侍兢兢上前。
元殊吩咐,立刻,马上,将云留传来。
云留——便是西雍送来的质子,云骜甚为看重的那位堂弟。
内侍领命而去。等待的过程中,元殊的双手一直攥得极紧。
好在,最后内侍是将人妥妥当当的带来了。
元殊松了一口气。
云留今年不过十八岁,生得一表人才,看着一副活泼模样,元殊第一次见他时还觉意外,总觉得能得雾谷王那样的人看重的,应该是也是一位深流一般的人物,稳如泰山的气度总是少不了的。
然而,云留却与云骜截然相反。
“永光陛下传召外臣前来,不知是何要事?”
说话的声音,也透着不稳重的灵动。
他僵硬的调整好神色,微微一笑,说道:“公子是雾谷王最看重的堂弟,不若猜一猜,朕唤你前来,是何要事?”
云留四下看了一圈。
此刻殿中,以邓浊为首,屈指可数的站着几个元殊的心腹要臣。除了邓浊,其余的,他之前只在画中见过。
“诸位臣工如此战战兢兢,惴惴难安,看来……”说着,他拉长了语气,眉眼轻飘飘的一勾,带起点狡猾模样,看向天子,“这九霄又要易主了吧?”
他问得天真。
元殊眉心一跳,下头的大臣已经开始怒斥云留大胆放肆了。
元殊没说话。
云留站在最前头,背后一片叫嚷声,他头没回,冷冷一笑。
“呵,你们不放肆,可你们该死。”
“君忧臣辱,君辱臣死,我若为诸君,眼下哪还有脸痛斥一个外臣?早已无颜天下,自绝君民了。”
他轻飘飘说着,声音不大,从容如溪流,闲话如家常。
话音落地,他身后头静了,元殊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许久之后,也便渐渐后移。
“云公子的话,卿等,有何说法啊?”
一时间,几声扑通响过,殿里矮下去数人。
云留微微侧目,又是一声嗤笑。
如此朝臣,如此君王,想来便是没有羽雁王,永光二字,也未必啊能留存多久。
唉,他心头一叹,若是,没有羽雁两王,岂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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