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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镇阳旧事(一)

千折戏 十七殿 4002 2021-04-02 19:57

  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问题,李昀自记事以来便搁在心里反复咀嚼,至此二十来年,也曾以为自己明白过,但最终却又总是再度陷入迷茫之中。

  “母亲……”

  她怅然启口,低下头,沉吟了许久,方才告诉李玄:“我不爱提她,是因为我与她的心结,这辈子是解不开的。”

  顿了顿,她看着李玄浅浅一笑:“不是因着你的缘故。”

  这倒是实话。

  其实,对着谁,她都是不爱提倪妃。

  “姐姐,你恨她吧?”

  李玄问出这句之后,心中却想道,这话或许问轻了。

  他更想知道,姐姐有多恨母亲。

  李昀听到这个问题从他口中问出来,心里倒无甚波澜。只是这爱恨之间,实在难以一言蔽之。

  她想了想,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缓缓说道:“小时候我怨她不疼爱我,总是小心敬事以求亲近,后来大点,到了嬴宫,好不容易母女缘薄的这份儿意难平,被嬴忽的泼天宠爱淡化了些,却又偏偏在十岁那年,意外得知了身世。”

  “从那时起,我恨她。”

  “恨极了她。”

  李玄扶在膝头的手指紧紧一攥。

  李昀徐徐呼出了一口气。

  现在回忆起自己那时候的心境,实在是过于复杂了。

  最初是不愿相信,一段时间后,便成了不得不相信。相信之后,愤怒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那时她曾跟嬴昕说,这样的身世,不是自己所能选择的,若是可以,自己宁愿堕入阿鼻,永不超生,也不愿投胎到她肚子里。

  “她是镇阳王妃,是她自己寡廉鲜耻与姐夫私通生下了我,不是我自己要以这样的身份来这世上的,原本不该是她对不起我吗?可凭什么我还要这样长大?成日渴求母爱,却从未有一刻如愿,就因为我是她的罪证,难道还是我对不起她?”

  “……父王呢?我父王……我那样爱他,可原来,我竟没资格……父王待我那样好……我凭什么……凭什么受着这份宠爱,我是这天底下最不配他疼爱的人……”

  “……还有嬴忽。”

  她记得,那是她第一次对天平帝直呼名讳。

  彼时嬴昕听到这里时,满眼的疼惜哀痛之中,涌上了惊怔。

  如果说,那时候她对倪妃是恨怨,对镇阳王是愧疚,那对嬴忽,则是怀着一腔横遭背叛一般的愤怒。

  从回忆中抽头退步,她吸了吸鼻子,对李玄道:“嬴忽从来疼我,我心中虽感念,但也从未忘却过君臣之分。我一直以为他对我的宠爱,一来是为着等天李氏的地位,二来,也是为着他与父王自小相识的兄弟情义。为着这两点,我便能坦然接受他的宠爱,也不觉于心不安。”

  “但真相破土而出之后……回首年幼,原来我所经历拥有的一切,都是谎言,都是欺骗。”

  “这就像是你吃一颗桃子,觉其甘甜味美,甚爱之,可吃到头了,给你这可桃子的人才告诉你,这是偷来的赃物。”

  恶心。

  ——听到这里,这两个字不期然从李玄心头蹦了出来。

  对李玄而言,他对自己的身世,从来不似李昀一般介怀——或者说,他对这身世的所有不平之处,都源自于李昀。

  他长在朗月,有裴绍的精心爱护,有整个朗月王宫的珍而重之,生父生母的行止,对他而言,不过是如风过耳的一听罢了,都是离他远在天边的故事。

  唯一有关的,只是李昀。

  因她对这身世二字的引以为耻,他便惧怕,惧怕姐姐内心深处实则是厌恨自己的,如此一来,他也便不得不介怀自己的出身了。

  “姐姐,那你……恨我吗?”

  沉默许久之后,他艰难的问出这句话,出口已闻哽咽。

  李昀伸手抚了抚他的面庞,微笑着摇摇头,“你落地以后,就没有了。”

  李玄心头一颤。

  李昀断定他此刻心里翻江倒海,必是百感交集,更有数不清的问题。但她并不急着剖白,言语温温的,徐徐的。

  深吸了一口气,她话锋一转,说回那句自己以他的身世为耻的话上。

  “那时候啊……你姐夫还不知我的身世,我说那话……其实不是冲你,是冲我自己,只是我那时还没准备好自揭身世,这才拿你说事的。”这样说着,她认真的看着李玄,又一次同他道:“对不起啊,玄儿。”

  李玄想起了之前她说的,两人有些不一样的话。

  于是他问:“我跟姐姐有何不同?”

  同一位父亲,同一位母亲,同样,见不得光的身世。

  哪里不一样?

  李昀垂首,默然片刻,才将心头存了许多年的话说了出来。

  她道:“我比你,多一位父王。”

  李玄由是一怔。

  “姐姐对镇阳王……情分甚深。”

  李昀笑了笑。

  “我想生生世世做父王的女儿,但愿往后轮回之中,天意能成全我一回。”

  李玄沉默了。

  身边半晌没动静,李昀回过神来,问了他一句,李玄这才抬起头来,沉吟道:“在家时,婶婶教训绎哥的时候,我曾听他以镇阳王作比。”

  李昀一听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梦粱侯花名在外,风流纨绔,天下人说起来他,作比前人,确是有不少拿他同当年的镇阳王一同说事的。

  “你是想说,”她道,“镇阳王或许是好父亲,但却不是好夫君,所以母亲所为,并非十恶不赦,是不是?”

  李玄看着她,神色中颇见小心,点了点头。

  与他心中忐忑不同,李昀听他能有这等质疑,心头却觉得颇为欣慰。

  “其实我已经给你答案了。”她说道:“我是以自己的身世为耻,而不以你为耻,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李玄再聪明早慧,毕竟是个孩子,听到这里,疑惑的摇摇头。

  李昀想了想,道:“我最开始恨母亲,是恨她一切所作所为。当年我刚知道她怀了你时,心头痛恨已极,我曾以为……你若出生,我或许会恨不得杀了你。”

  李玄听着听着,眉头也跟着越皱越紧。

  “但是……但是及后离乱之际,当你落地的那一刻——当我把你抱在怀里的时候,我看着你,我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却是……我知道我能给你一场全然不同的人生。”

  她看着李玄,眼里隐隐有泪意,当初的所思所感,似乎又在这一刻袭上心头。

  “玄儿,我把你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你是弟弟,可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李玄扑到她怀里,哭了。

  “姐……”

  这些年的所有担心忧惧,惴惴不安,直到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了。

  待他稍稍平复之后,李昀才继续道:“也就是因着你出生了,我对母亲的心境,方才平静了些。后来再想起上一辈的事情,我心里的想法一点点变幻,到今天……”

  李玄忙着追问:“到今天如何?”

  “到今天,我对她仍是有恨。”

  这话出乎李玄意料,细细想来,却也无可厚非。

  她说:“只是当年的恨,有为我自己的,有为父女情分的,也有为她背叛与父王夫妻情分的。可如今……已无为夫妻情分不平而恨之处。”

  裴绍曾经说过,她的性子,与倪妃,实则真算得上是一脉相承了。

  那时候她还有心辩驳,裴绍却不与她辩,只说等着她回头认错的一天。直到后来她回到中原,有了元隽,她才不得不认一句,裴绍所言非虚。

  其实镇阳王那样的人物,自成婚之后,待倪妃种种,在俗世之中,不能不算是个好夫君。

  无尽的纵容宠爱,府中再不置姬妾,只要倪妃高兴,少有他不会成全的事。

  只除了风流本性,时不时便要在外犯上一犯的毛病。

  若是换了其他女子,哪管出身簪缨世族,若能嫁与这样的夫君,做梦都要叹三生有幸了。奈何,倪妃不是寻常女子。

  她性烈带刺,从不觉女子较男子矮上一等,从不为人附属。她所要求的,从一开始,便是一生一代一双人。

  镇阳王做不到,她便以同样的手段,来回报自己的夫君。

  于是,便有了类阳帝姬。

  “你问我心里有没有他?呵……若非我心里满满登登从来都是他,昀儿,这天地间,便不会有你了。”

  当年她向母亲发问,母亲给了她这样一个答案,那时她还不大明白,只觉可悲,可如今回头望,她却很想回到那时候,同母亲说一句,我明白了。

  “这几年我时常想,若是你姐夫除我之外有了旁人,我也是不会与他善罢甘休的,爱之深恨之切,大抵如是。我倒是能理解母亲的恨怨,只是这并不足以减轻她在我身上的罪孽。”

  李玄渐渐松了眉头:“姐姐这话……很明白。”

  李昀端量了他片刻,忽然问道:“玄儿,你很在乎姐姐吗?”

  李玄想都没想便紧紧点头,回过神来,才想跟她说一句,这话不该由姐姐自己说。

  李昀淡淡笑着:“你可能不知道,当年把你交给裴绍,姐姐也一直担心,我对你未尽照料抚育之责,恐你长成之后,与我不亲,与我嫌隙,甚至……不认我。”

  “怎会!”李玄忙道:“姐姐当年带我奔逃朗月,一路上有多艰辛,玄儿都清楚的!怎会不认姐姐!”

  “是他把你教得好,就为这个,我欠阿绍的恩情便无法偿还。”她道,“玄儿,听姐姐的话,不要再害怕了,个人有个人的际遇,个人有个人的爱恨,你就依从着自己的心意,不必担心我会因你不恨母亲而恨你。”

  她说:“你自由自在的,姐姐便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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