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隽听完她这些话之后,沉默了许久。
李昀原还没想那么多,但他的沉默,却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去回顾自己这番话。想着想着,她忽然一个念头,好像抓住了元隽之所以沉默的因由。
她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唯独一件事——连云骜都那么介意她和嬴昕的关系,那她和嬴昕的关系,还能清白得了吗?
想到这里,她一个激灵,脱口便道:“元隽,我和……”
“紫泥捷报传来之前,”
她的话被元隽生生截断了。
他恍若无心的呷了口茶,淡淡的朝她看来,“玄儿苦求我,让我放他去紫泥城。我当时差点就答应了。”
李昀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倒不为他这话意而意外,只为他为何在此时提起这话而疑惑。
“我……我知道他一直想去紫泥。”她想,或许更应该说,李玄是想凭借他自己的身份,攻克下阳乌倪氏这道关卡。
元隽问她:“那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李昀重复了一遍,忖度片刻,道:“因为他猜出来了,阳乌倪氏的心,在紫泥嬴氏身上。”
她这句话说得还算平静,但心底已是忐忑至极。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她害怕元隽下一句便问她,那你又是如何收服的倪远。
也怕他不问。
可元隽深深看了她一眼,却当真没问这句。
他说的是:“他想利用自己嬴氏的血脉,搏一把,帮着你收服倪远。这是真的。但是昀昀,从来‘帮忙’都是尽力而为,没有他那么执拗的。”
李昀心思一动。
她干咽了咽,问他:“你是问我,他为何如此执拗于在倪远之事上自己出面?”
元隽摇了摇头。
他垂首叹了口气,走过去毫无预兆的抱住她。
李昀愣了愣,她能感觉到,他的双臂在一点点收紧,像是给自己循序渐进的安稳,也断绝了自己的所有退路。
他说:“我是要告诉你,我想,我已经知道了他为何会如此执拗。”
话音落地,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一身骨头都瞬息僵硬了一般,狠狠一颤。
随之而来的,便是耳边忽然紊乱起来的呼吸。
“不怕。”他轻声一遍一遍的说着这两个字,却始终收效甚微。
李昀忽然开始挣扎起来,两人较着劲似的,一个怎么都要挣脱,一个怎么都不肯放手。
力量上,到底是她稍逊一筹,良久之后,整个人认命一般,浑身一松劲儿,直挺挺的往地上坠去。
元隽便顺着她这股力气,抱着她一起坐在了地上。
“你……你知道,知道什么?”她颤巍巍的伸手握上了他箍着自己的手臂,底气不足的问。
元隽顿了顿,放柔了声音问:“你还记不记得,玄儿出走那日的前一晚,就是你将他的身世告诉倪远的那一夜?”
她眉间一动,半晌,点点头。
“那你又记不记得,那晚同倪远散了,回来之后你跟我认错时曾说过一句,你说李玄的身世,对你而言,是耻辱?”
说到‘耻辱’二字时,她握在他手臂上的手微微一抖。
这样强烈的用词,李昀当然还记得。
只是那个时候,她虽然心里也隐隐察觉出些不对,却没大挂怀,只以为李玄出走,是因为他此来急于见嬴昕,又恐自己只是搪塞他,到底不会满足他这个愿望,这才自己偷偷出走的。
不过现在元隽将两件事放在一起问了,她无论如何也都明白了。
李玄那一走,多半,是因为听到了自己说的那句‘耻辱’了。
“他是因为这个……”李昀有些失神,眼里渐渐涌上了懊悔与心疼,这时候,元隽像是从她这里抢过了这两样情绪去用一般,抚摸着她的后脑,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
“对,对不起……?”她偏过头去,茫然的看向他,一时间并未反应过来他里的意思。
“有些事情,你很难跟我开口,我不好,明明你留给我的线索也不少,偏偏到现在才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窍。”
李昀眼睛一热,也说不清自己心里都涌上了多少种情绪,脱口问他,想明白什么了。
“想明白……”他说着,脸上化开疼惜的浅笑,低头在她脸上轻轻吻了吻,“我过去真的吃了嬴昕好多醋,委屈了你好多次,是不是?”
她不觉一笑。
“昀昀,我跟你说过的话,从来都是心口如一的。”他握住她的手,捏了捏,接着道:“我真的不是道貌岸然的人。”
之前她的笑还是浅浅淡淡的,这回倒是又重了两分。她知道他这千言万语都是在告诉自己,父母是父母,子女是子女,在他这里,罪孽不连坐,耻辱亦不连坐。
李昀反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说道:“元隽,我的名号,是父亲取的。”
“字不是。”
元隽心头一颤。
他所爱的这个人,姓李,名昀,字懿隐,号类阳帝姬。
大雍天平五年五月二十一,镇阳王妃倪氏诞嫡女,六月,帝于天都传旨,为王姬赐名李昀,且遥认为义女,封类阳帝姬。
“嗯,我知道了。”他说,“我的昀昀,以后就不要再害怕了,好不好?”
手上忽然落下一滴温热,他眼里的心疼越发深重,一下一下的摩挲着她的后背,一声声重复着,不怕,不怕。
翌日午后,李昀去找李玄,到了他帐中却不见人,愿好告诉她,李玄去了隔壁裴绎那里。
李昀于是便找了过去。
裴绎一见她,当下便是以悚,“哟!这怎么了,一晚上不见,怎的被兔子精附身了不成?”
“去!”李昀睨了他一眼,垂眸看了看凑到自己身边来的李玄,摸了摸他的脑袋,漫不经心似的同裴绎说:“我几百年不哭一场,昨个儿跟我夫君交代来路,一时心绪激荡,流了几行泪罢了。”
“交代来路?”裴绎还没多想,吹了吹嘴边的清茶,随口问:“交代什么玩意儿的来路?”
李昀上去撸了把他的脑袋,道:“交代‘我’这个玩意儿的来路!”
裴绎一口茶没能顺顺利利的喝完,到底狠狠的呛了一下子。
“你……你说什么?”他抬头,目光可以称得上惊恐了。
就连一旁的李玄,这会儿反应过味来,也爆发出了惊叹声。
李昀却无意多讲,反正就是这么回事,趁着这股东风,她同元隽坦诚了自己最深的秘密。
“你先出去,”她拍了拍裴绎的肩膀,“我跟玄儿说两句话。”
裴绎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李玄,揣着一颗被惊得活蹦乱跳的心让出了帐子。
李昀坐到裴绎之前的位置上,换了杯茶,朝李玄招了招手。
“过来,姐跟你说几句话。”
李玄依言过去,端的是心事重重。
他坐到李昀身边,颤颤唤了声姐姐,李昀一笑,打断了他的吞吞吐吐。
“昨天晚上,我跟你姐夫说起这回议和的事,左左右右一牵连,便跟着说开了不少的话。”
李玄这会儿没了以往的精明,心慌得厉害,只痴痴地问,说开了什么。
李昀很是忖度了一分措辞,道:“你姐夫啊,是个醋坛子,过去许多事我瞒着他,他不明就里的,吃了嬴昕许多干醋。”
“昨夜我和他彻底把这个结给解开了,”她道,“所以今日,姐特意来找你,也就是为着把跟你之间的结给解开。”
李玄皱着眉,“我?……我和姐姐之间,能有什么结?”
她淡淡一笑,“身世啊。”
说来,她这小半辈子,困扰于身世,许多问题,也便生于此,不能不说,也算作茧自缚了。
“你姐夫说,你听到我跟他说的话了。”
这话还没说得太直白,但李玄一下子便领会到她说的是什么了。
他紧紧低下了头。
李昀看着他的模样,愈发的自责了。
“玄儿,对不起啊。”她道。
“姐姐……”李玄眼圈儿发红,微微有些哽咽,“你……”
好半天,他才问出来:“你真的觉得,我是耻辱吗?”
李昀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
论血缘,李玄,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没有之一。嬴昕也好、应辰也好,要么同父异母,要么同母异父,就只有李玄一个人,彻头彻尾与她是一样的血脉。
从十岁那年意外得知身世之后,她对自己的厌恶便从未彻底消失过,即便是今时今日。
“我是母亲跟他私通生下的孩子,你也是,不过咱们俩也有些不一样。”
李玄不解的看着她,“姐……”
见他颇有些欲言又止之意,李昀眼波温和的问了他一声。
李玄落寞一笑,“这是……是你第一次,开口跟我提母亲。”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却不是从李昀口中得知的,而是她示意裴绍告诉他的。
李昀对他,可以说是全无隐瞒,但也可以说,是什么都没说过。
早些年,李昀一直在为回中原做准备,成日不是研学各类道理,便是强健筋骨,修习武艺,姐弟两个一向少见,这种种原由堆砌在一起,即便有裴绍孜孜不倦的纾解,但在李玄心里,也早已种下了姐姐不喜欢自己的种子。
这道疑影,最后就在那一夜,李昀的一声‘耻辱’里,彻底有了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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