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琴,你猜叫做什么名字?”
白狸闻言,低头仔细端详着云容指尖之下的琴身。
琴身通体漆黑,其上泛有银光。而琴弦之下有一两道银色雷云纹。白狸年轻时曾看过一本古籍,上面记载着自古以来有名的八大古琴。
这具琴,好像便是其中之一。
“其身漆黑,其声似雷,奴婢若没猜错,此琴乃是八大古琴之一,奔雷。”
“你倒是有见识。”
说完这句,便也没有了下句。
白狸在冷宫一共待了半个时辰,她觉得在宫中这几十年,都没有在冷宫这半个时辰来得轻松。不必提心吊胆,不必承受那些没完没了的粗鄙活计,也不许要费尽心思记住每个巡逻队伍交错的时间。
云容的话不多,她随意地碾弄着琴弦,偶尔和白狸说上一两句话,大多数都是云容自言自语,说些高深莫测的清雅之语,而白狸有时也能附上一两句。
这感觉不像是一个奴婢面对一个妃子,而是两个好久未见的友人,坐在一处侃侃而谈。
“我一直待在冷宫,倒是不知道外面随意一个老妈妈都这样有学识。”
白狸的心头蓦然一紧,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食盒,额头已经开始冒出冷汗。她想起自己还在白家的时候,想起那段难堪的往事,生怕被任何一个人揭开。
聪慧如云容,又怎么看不出白狸的异常。或许连谢盈袖都没有想到,她随意找出来的一个替死鬼,竟然还背负着这样的过往。
食盒被晃了一晃,里面的碗筷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云容看了一眼白狸手中的食盒,这时才想起来早已过了用膳的时间,此时腹中空空,到真想寻些吃食果腹。
“是该用膳了呢,说来真是,已经这么晚了慕儿都还未过来学琴,真是贪玩。”
她想起宁子慕,嘴角浮起一抹动人的浅笑,看得白狸瞬时痴愣在原地,连云容什么时候将食盒拿过去的都不知道。
“娘娘!”白狸看着云容将筷子送至嘴边,突然一声低喊,云容停下了手中动作,不解地看着她。
“方才奴婢拿过来时忘了提醒娘娘用膳,此时膳食已凉,吃下去恐对娘娘身子不利,不如等奴婢拿到御膳房去热上一热,再给娘娘送过来。”
白狸突然就不想看着这个女子死在她的面前,她不应该这样的,起码不应该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身边连一个相依的人都没有。
云容闻言,笑着摇了摇头,轻启薄唇,毫不犹豫地将饭菜送入了自己的口中。
“并不碍事,这冷宫之中,自身本就难保,又有谁在乎这饭菜的冷暖。”
白狸根本来不及阻止。
或者说,就算白狸阻止了这一次,皇后将她杀人灭口之后,又会在浣衣局找到另一个白狸,无数个白狸。
“娘娘!奴婢还有事,先行一步,娘娘恕罪。”
白狸慌乱地起身,转身的时候衣角那些瓶瓶罐罐,一个瓷瓶滚落下来,“咕噜咕噜”地滚向远方。
云容对只顾自己的事,对白狸的离去没有半点反应。
白狸出门不久,迎面走来一个半大女童,脸上带着孩童应有的烂漫,她蹦蹦跳跳地向前走去,根本没有注意到一个慌张的身影,从她身边路过。
“母妃!慕儿回来了,我刚才去找纳兰离玩了,所以回来晚了,母妃可不要怪罪慕儿。”
谢盈袖给的毒药乃是慢性毒药,此时还并没有发作。云容的面色如常,宁子慕走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自己的母亲与往日有何不同。
可是云容不同,白狸刚走出去不久,她就察觉到了异样。毒性从胃里开始发作,如同丝线一般慢慢收拢,最开始便是隐隐抽痛。
云容知道,这条命总归是碍了别人的路,她已经时日无多。
“慕儿,你过来。”
云容招手让宁子慕过来,她依言走到云容身边,挨着她坐下。
“母妃,今日不学琴吗?”宁子慕不解地看着云容,以往她回来晚了,自己的母妃总要说上一两句,再拿着戒尺,装作很严厉的样子,站在一旁教授她琴艺,今日怎么与往常不同?
“这琴是我嫁于宁珩之时,从娘家所带过来的唯二之物,琴名曰奔雷,乃是琴中极品。你且记住,就算今后你不再学习琴艺,也万万不可背弃此琴。”
“知道啦母妃,慕儿知道你可宝贝这琴了,一定会替你好好保管的。”
宁子慕似懂非懂地答到,她那时才五岁弱龄,根本没有办法理解云容话中所含深意,也没有能够体会到她不过是在交代遗志。
云容哄着宁子慕去睡觉,自己却在极力隐忍着体内剧痛,在胃里翻江倒海,如同千万蚁群在她体内厮磨噬咬。
那个人一定是恨极了她,才会选择用这样让人痛苦至极的毒药,而不是让她干脆利落地死去。
一直到宁子慕均匀的呼吸传来,云容这才忍不住,将一口毒血喷出。她的面色此时已经苍白极致,嘴唇亦是泛着乌黑之色。
她回头忘了一眼宁子慕恬静的睡颜,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幸……好,没让慕儿……看见我这幅样子……”
美人大多对自己的容貌有着绝对的自负,她们不信半老徐娘,不信美人迟暮,不信年老色衰,只愿意将自己最美的瞬间,留给自己所念之人。
白狸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冷宫,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去往何处,回到浣衣局?还是去栖凤宫?无论哪一条路,都无法逃脱必死的结局。
她才不会天真的以为,在她抓住皇后的把柄之后,那个身为六宫之主的女子,还能轻易地放过她。
“潘奉!对,潘奉一定有办法的,去找他,他……”
白狸犹如午夜梦回,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脑海中只有“去找潘奉”这个念头,可是他们二人进了宫里几十年,白狸竟然不知道潘奉现在身在何处。
她连他的住所都不知道。
白狸正喃喃自语,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个身影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之处,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浅笑。
“狸嫂,时候不早了,同奴婢回栖凤宫吧。”
是挽霜。
白狸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她根本不敢回头向后看去。挽霜是何时来的?她难道一直站在这里等自己出来?这个女子究竟有没有看到在冷宫里发生的一切?
这些问题白狸想都不敢想,到如今她已经不再心存侥幸,是啊,心思缜密如挽霜,又怎么可能算漏自己这一环。
而今,等待她的,无法就是一死罢了。
可是白狸从未想过,还有比死更加令人痛苦,更加折磨人的方式。
挽霜带着白狸离开时,刚巧潘奉返身回来寻找白狸,他刚才见她神色慌张地进了冷宫,心里放心不下,回来的时候便看见白狸跟在挽霜后面,面色苍白。
虽然潘奉已经见过数次这样的场景,可是这一次,他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白狸来时孤身一人,并没有挽霜陪行,在冷宫里待的时间也比以前要久得多,走得时候神情还这样不自然。
一定有问题。
潘奉并没有多想,提脚跟了上去。
白狸一走进栖凤宫,还未有半点反应,便被人从背后捂住双眼口鼻,拖进了一间漆黑密室之中。她拼命挣扎,口中发出“支吾”之声,却并无半点作用。
她被人大力摔在地上,“嘭”的一声巨响,只觉浑身骨头炸裂,一阵天旋地转,莫说东西南北,连眼前的事物也看不清了。
白狸努力睁开眼睛,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眼前的一个人影,而影像越来越来暗,到最后,干脆全部消散而去,只留下了无尽黑暗。
她再怎样努力睁眼,目光所及之处,也不过是无间地狱罢了。原来刚才捂住她眼睛的布上淬了毒药,这一路过来,白狸终是瞎了。
又是一声巨响,白狸被身前的事物绊倒,全身没有一处不在剧痛。
她想,害人终害己,她害了云容,连上天都不会放过她。
“瞎了还能说话,还能听见,将她舌头和耳朵都给割了吧。这个贱人,竟然在关键时刻还想救云容,让你这么轻易地死去,简直是便宜了你,本宫便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用尽一切办法折磨你。”
“是,皇后娘娘。”
这是谢盈袖第一次站在白狸面前,也是白狸离她最近的一次。可是白狸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看不清谢盈袖到底长了怎样一副丑恶的嘴脸。
下一刻,温热的液体溅在白狸自己的脸上,化在她的口中,她终于承受不住,晕了过去。
而这一切都被潘奉看在眼里,他站在房梁之上,死死地盯着自己身下的三个女子,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而其中仇恨浓郁得都快化作水珠滴落出来。
他好恨啊,他的白狸,他将之放在心尖之上,连碰都不敢触碰的白狸。竟然就躺在离他不到三丈远的地方,被别人这般伤害着,虐待着。
可他却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
而就在这时,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喊声,将宫中所有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他仿佛看见冷宫之处燃起满天火光,犹如在炙烤他的心脏。
那一夜,他乘乱救出了白狸,躲过层层追杀,带她逃到了他们两人从小生长的地方。
既然在此生,便也在此死。
只是新街变故街,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喜欢永安公主请大家收藏:(321553.xyz)永安公主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