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秋荷，白家当年的人虽说死得差不多了，可独独剩了个年仅三岁的庶子，秋荷正是他所生之女，半年前秋荷突然找上潘奉和白狸，说是家徒四壁，想求他们找些门路把她送进宫去。可潘奉哪里还敢招惹宫中之人，草草将秋荷打发走了。”

　　鸢儿机械地叙说着这一切，她眼神飘忽不定，一会儿看向宁珂，一会儿又看向宁子慕。

　　云容死的时候，宁子慕才五岁。幸而她没有看见云容死时的惨状，不幸的是，她竟然没有亲眼看见自己的母亲绝望地闭上双眼。

　　宁子慕的小脸布满了愤怒，哀伤与怒火在她脸上包揽半壁江山，然而另一半，她却不知道该作什么样的表情。

　　该恨吗？她这样的年岁，甚至还没有体会到什么才叫做恨。

　　该悔吗？悔什么？悔她没有陪着云容到最后一刻？还是该悔她没有察觉云容的异样，又或是后悔那一天贪玩，没有早些回到云容身边？

　　可是，她又能做什么？除了眼睁睁看着云容死去，她还能做什么？

　　该悔该恨的人，不应该是宁子慕，应是宁珂才对。

　　宁珂英俊的脸上此时已经被仇恨覆盖，悔恨和和怒火交织在一起，生生扭曲了他那一张风度翩翩的面容。

　　他才该恨，恨宁珂残酷无情，为了帝王之位弑兄弑父，甚至让一个弱女子深涉险境。恨谢盈袖心狠手辣，在最后依然要用那样剧烈的毒药来折磨他心爱女子。

　　他才该悔，悔不当初。

　　悔自己身在帝王之家，悔自己不顾一切也要求取云容，悔他最初就不应该见到云容，云容这样的女子，他只要见过，便会钟情。

　　宁珂低着头，握住瓷杯的手不停地颤抖着，突然，那瓷杯受不住压力突然爆裂开来，茶水混着血水滴落而下，将桌边的宁子慕和鸢儿都吓了一跳。

　　可是谁也没有看见，一滴泪水顺着宁珂的眼角滑落，似将他余生前尘都跌入尘埃之中，此后，名曰宁珂的人，也只为仇恨而活。

　　她们二人转头望去，却发现宁珂的鬓角比往日更添了几分花白，他的抬头的时候，宁子慕和鸢儿皆是发现了他眼角似乎多生了些皱纹，好像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九叔，我一定，一定会为母妃报仇。”

　　宁子慕走到宁珂身边，牵起他那只被瓷片划伤的手，任粘稠的血液沾湿了她的两只手掌。

　　“呵，报仇？”谁知宁珂却突然一声轻笑，带着无尽轻蔑，他将宁子慕的手甩开，带着她身体一阵赿趔，若不是鸢儿反应极快，护住了宁子慕，恐怕她早已摔在了地上。

　　“主公，你这是作何……”

　　“你拿什么报仇？凭你这个认贼作父才换来的‘永安公主’的头衔？还是凭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你连谢盈袖的身都挨不到!更何况那个九五至尊!那个无情帝王!”

　　鸢儿从未想过，一向风度翩翩的宁珂，竟然有一日说话会这样刻薄，像一个泼妇一般，将自己的怒气撒在别人身上，这人还不过是一个七岁弱龄的女童。

　　“主公!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你真是伤了小公主一片赤忱之心。”

　　鸢儿第一次这般严厉地指责宁珂，一直以来，她对宁珂的感情都是只有钦佩、仰慕之情，觉得他便是这世上最接近于完美的男子，但他今天这番作为，才让鸢儿恍然大悟。

　　原来，是人就终归有不完美的地方，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道裂痕，将这道伤痕揭开就能够看见他心中的地狱。

　　鸢儿一语惊醒梦中人，宁珂此时终于发现，他刚刚到底说了怎样伤人的话语。其实，他哪里是嘲笑宁子慕的不自量力。

　　不过是在讽刺自己的无能为力罢了，就算知道谁是杀害云容的人又如何，他顶着一个通缉犯的名头，连自身都难保，又何谈为云容复仇。

　　原本他不屑一顾的皇位，此时却像是一座大山压在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慕儿，是九叔错了。”宁珂走到宁子慕旁边，像往常一样将她揽入怀中，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顶。

　　“慕儿和九叔这个懦夫不同，慕儿还这般小又这般聪明，将来一定会有作为的。到时候，定能为你的娘亲报仇雪恨。”

　　宁珂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十分清楚这条路并不容易。先皇后过世之后，谢盈袖的位置一直很稳固，其人脉就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散布在后宫之中，想扳倒她，对于现在的宁子慕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慕儿知道，若不是九叔救我于水火之中，天下早已经没有了宁子慕这个人。九叔于我有救命之恩，这条命，是九叔的。”

　　宁子慕竟在此刻轻轻扬起了嘴角，她脸上带着笃定的笑容，将自己未曾说出来的话，都藏匿在这笑容之中。

　　这两年来，宁珂就如同她的父亲一般，教授她武艺，还教她权谋之术……所以无论宁珂怎样对她，她心中也只知道感恩，而不懂怨恨。

　　至于报仇，她绝对相信宁珂，所以也相信宁珂培养出来自己，绝非池中之物。

　　宁珂看着宁子慕，竟然半晌无语，他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念头，如果是宁子慕的话，也许就能够做到。

　　他被自己脑海中的念头吓了一跳，随即恢复了往日的儒雅气质，轻笑着摇了摇头，好似要将这个想法从脑海中甩出去。

　　“走吧，你们二人出宫的机会不多，今日也不早了，想必那辆马车此刻已经返航，要乘着马车路过，将慕儿换回去。至于鸢儿，你便自行回到皇宫之中，切勿被别人发现痕迹。”

　　鸢儿点点头，并不做停留，起身想着门口走去。而宁子慕和宁珂也没下文，两人一同站在窗边，静静地等待着马车的到来。

　　约莫过去了半个时辰，一队人马护着一辆马车从东边而来。宁珂只是粗略地一扫，便能够确定，这一对人马，便是“永安公主”的队伍，他便宁子慕做了一个手势，宁子慕会意，孤身一人朝楼下走去。

　　而宁珂却在这时从怀中掏出了一只短笛，他放在嘴边吹奏了几个音符，便收好短笛，换了另一张面容，从窗口跳出，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长街的中央。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便在街边睡，来来来，八方云客、四还来宾，来陪本大爷喝酒!哈哈哈，喝!”

　　宁珂变作了刚才救下“永安公主”的大汉，捧着一个葫芦状的酒壶，晃晃悠悠地走在街上，口中还大喊这些浑话，惹得众人连连回头。

　　“停下!”

　　马车中突然传出一声娇喝，马夫依言扯紧了缰绳，那些侍卫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如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般一脸不解地望着“永安公主”。

　　假的公主在此刻撩开了马车的帘子，她被人搀扶着走下马车，向着宁珂所在的方向望去。

　　“本宫刚刚听见了恩公的声音，想过去看看，你们……还有你们，全部站在这儿等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跟过来!”

　　她用手指着侍卫，有转过来指了指那几个贴身宫女，连带着马夫也一并囊括在内，这一副娇蛮公主的模样，倒是做得有十足的像。

　　“这……公主独自一人过去恐怕会有危险，还是让卑职跟着过去吧。”

　　“本宫说不许就不许!你们都没有听到吗？”

　　假公主说完，剁了剁脚转身就走，根本没有半点回转的余地。她径直走向宁珂所在的方向，从来来往往的行人旁边经过，走到了那个醉酒大汉身边。

　　侍卫们都松了一口气，幸好没事。只是谁都没有看见，那假公主路过一条小巷时，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而真公主就在那一刹那从小巷中走出来，若无其事地走向宁珂。

　　二人这一交接借着一个路过的行人做遮挡，可谓是天衣无缝。

　　宁子慕走到宁珂身边，脸上挂着按耐不住笑意。

　　“今日蒙恩公所救，本来想好好答谢恩公，只是我赶着去为娘亲上坟，还来不及好好报答恩公呢!”

　　“你是？噢，我想起来了，你是我今天救下来的那个小女娃娃吧，小女娃子，这点小事还劳你记这么久？答谢就不用了……你回宫之后，谨记勿要招惹谢盈袖，宁愿与之交好，也不要同她为恶，至于秋荷的事，我还需要调查几日，不过长远来看，我觉得那人，或许对你来说有些作用。”

　　这后半段，宁珂自然是压低了声音说到。话音落下，他还状作豪气地拍了拍宁子慕的肩头，朝天大笑三声，连周遭的人都为之侧目。

　　宁子慕则回头向着马车走去。

　　一直到宁子慕走上马车，那些侍卫和宫女悬着的心，才是彻底的放了下来。他们实在难以想象，若是宁子慕才这大街之中出了事，皇上该是何种暴怒。

　　“回公主，那人不识好歹，竟然敢对公主不敬，卑职这便去替公主收拾此人。”

　　一个侍卫走上来，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说到。

　　宁子慕斜睨了他一眼，侍卫觉得头顶一阵寒意，几乎要忍不住打上一个寒颤，这时他才听见头上传来一声淡淡的：

　　“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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