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巨响，原是宁子澜听见苏一的名字，在那一刹那间晃了神，鸢儿看准机会，将自己左耳上那颗仅剩的翡翠珠子拽了下来向剑掷去。

　　宁子澜精神恍惚之间，手上力道本来就松懈了几分，鸢儿习武多年力道自然也不小，这一下便将那把长剑震到了地上，她一个翻身，滚到宁子澜身边将长剑踢走，宁子澜再想拾剑，蹲身下来却捞了个空，情急之下，那双秋水眸子突然落下两行泪来，落在了宁子慕的眼中。

　　“你……你见过谁？”

　　宁子澜跌跌撞撞地走过来，双手扣在宁子慕的臂弯之间，用了十分力气才勉强让自己站稳。

　　“我见过丞相苏一了，宁子澜，你还未醒悟么？那人眼睁睁地看着你落水、看你昏迷过去，却转头对着他人谈笑风生……”

　　宁子慕行走后宫多年，深谙其深不可测，背后捅刀子的事她不知看了多少，若非真将宁子澜当作亲妹妹看待，又怎会对她说出这般掏心掏肺的话。

　　可谁知宁子澜非但不领情，反而一把将宁子慕推开，她自个儿也向后退了两三步，身形晃了晃，险些没有站稳。那张娇俏的脸庞上再也看不出平日里天真烂漫的气息，只一对柳叶眉倒蹙，双颊之上尽显颓唐。

　　“十三！我早就说过，不用你多管闲事！”她右手指着柳杭方才跪的那处，脸色更加狰狞了几分，又道：“你知道父皇让他送过来的是什么么？是朝中大臣弹劾苏一的奏折！那个好父皇，用这份奏折威胁我，要我嫁给韩溯，笼络太尉一脉！否则……”

　　否则……

　　宁子慕又怎会不知道这个否则背后代表了什么呢，苏一乃是新相，背后又无家族支撑，若不是宁珩支持，恐怕他在这丞相之位上，也坐不长远了。她又转念一想，太尉一脉向来和谢家交好，宁珩舍得用自己最宠爱的女儿笼络这一脉，看来谢氏的动静闹得可不小。

　　苏一又何尝不想娶宁子澜为妻，可是身处朝堂，就有这般多身不由己。

　　宁子慕突然伸出手，将宁子澜揽入怀中，她摇摇欲坠的身躯，终于找到了一个支撑点，之前紧绷着的一根弦彻底被斩断，她缩在宁子慕的怀抱中，嚎啕大哭。

　　宁子澜第一次见到宁子慕的时候，她也像今日这般，缩在德妃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原因，那时她方才六岁，宁子慕得了封号之后第一次参加宫宴，她远远瞧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姐姐站在那里，便迈着小短腿朝着宁子慕跑去。

　　宁子澜从小便跳脱得紧，这一蹦一跳间，也不知道绊着个什么物什，就这般直愣愣地扑向宁子慕。

　　这一摔，让两个公主都磕破了皮，那些个宫女妈妈们慌里慌张将二人扶起来，宁子澜疼得狠了，又回身扑在了德妃的怀中嚎啕大哭，宁子慕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劝也不是、退也不是，也不知自己做了什么，让这个皇妹哭得如此厉害。

　　她看着德妃温婉的面容，颇为头疼，只希望这位妃子不要太记仇才好，若她无形之中又得罪一位人物，那她在后宫的日子，岂不是越愈发难过了。

　　“乖，和甄不要哭了……你看你再哭，你十三皇姐都要笑话你了……”

　　德妃的声音，仿若春风拂水般温柔，与她想象中的刻薄尖酸全然不同，宁子慕蓦然睁大了眼睛，似乎有几分不可置信。

　　宁子澜在这一刻，停下了抽泣，她好胜之心似乎从儿时便有，她不愿意在任何地方输给任何一人，以至于后来，无论做什么都要和宁子慕争个高低。

　　时隔九年，宁子慕才再一次见着宁子澜这般放声大哭，一如九年前初见时的模样。

　　“十三……十三……我不嫁，我不想嫁，十三，你说说我该如何？我该如何……”

　　宁子慕将手放在宁子澜的背上，轻轻拍了几下，这略带安抚意味的动作，让宁子澜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些。老实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若宁珩当真有一日，要用她来笼络某个家族，她能做的，也只有顺从吧。

　　若不顺从，又怎能继续在宫中蛰伏，等待图穷匕见的那一日。

　　“还未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只要你有一日未曾嫁到韩家，那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你也不可把父皇逼急了……此刻，你最应该弄清楚的是那人的态度，若苏一心不在你，你又何苦因他惹怒父皇，韩溯一表人才，又倾心于你，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宁子澜刚想反驳，可看宁子慕真心为她着想模样，滚上喉咙的话语又被她咽了回去。事实上，她也从未听到过苏一说出口的心意。

　　万一是她一厢情愿呢？可那根织锦腰带他分明收下了，虽然是她半强迫为他系上的，可苏一也并未拒绝啊。

　　“韩溯那么好，你怎么不嫁啊。”

　　“你心情稍好几分就开始调笑皇姐，早知如此，我今日就不该来这怀水斋呢。”

　　“呸，你也就比我大一岁，还端皇姐架子！”

　　宁子慕微微一笑，见着宁子澜恢复往日生气，心里也算是落下一块巨石，今日明是她的生辰，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刻松懈下来之后，眼尾也带了几分乏意。

　　宁子澜一拍脑门，念叨了一句“我这记性”，便匆匆跑到外间，在自己换下的湿衣裳里翻来覆去，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找到了！”

　　宁子澜捧着一样东西，朝着宁子慕走来，待她走近，宁子慕才看清楚她手中捧的是个玉白色手镯，约莫一指宽，以镂雕技法在其上雕刻了八个神态各异的仙人，细看之下，竟是八仙过海之景。

　　宁子慕眉头跳了一下，虽知道此八仙非彼八仙，她还是忍不住心头一悸，眼角瞥到鸢儿时，发现她的脸色也不太好。

　　“这是母妃差人从蛮荒带回来的象牙手镯，我求了母妃好久她才肯答应给我，诺，送你了。”

　　宁子澜牵过宁子慕的左手，翻手将手镯扣在

　　她的手心之中。

　　“生辰快乐，宁子慕。”

　　她难得正经一回，宁子慕却突然用指节扣了一下她的额头，换来她怒目而视。

　　“宁子慕！你干什么？”

　　“没大没小的，叫皇姐……”

　　宁子慕出了怀水斋之后，并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安宁宫内，邀月阁之内宁珩可以毫不客气地罚谢盈绣禁足三月，她却不能因此对谢盈绣避之不及。

　　这栖凤宫无论如何也得去一趟，负荆请罪也好，惺惺作态也罢，皇后这个靠山，此刻还倒不得。

　　宁子慕和鸢儿走到栖凤宫门前时，挽霜正好站在那里等候二人，见二人上前，便向宁子慕行了一礼，躬身带路。

　　“公主这边请，皇后娘娘已经等候多时了。”

　　宁子慕点了点头，趁挽霜背过身去，不着痕迹地将手中的象牙手镯藏好，抬脚走进栖凤宫内。

　　谢盈绣此刻好整以暇地坐在大堂之内，悠闲地剔着自己的指甲，她人过中年之后愈发喜欢折腾自己，大红宫袍、朱唇似血，那纤长的十指上，还染了水红色丹蔻，衬着栖凤宫里忽明忽暗的烛火，看上去分外可怖。

　　谢盈绣的半张脸庞藏在阴影之下，让人看不出她的神情。那二人走进来时，便看见这一副场景，宁子慕心头“咯噔”一声，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永安参见母后。”

　　话音刚落，就看见谢盈绣悠悠站了起来，摇曳着身姿朝着宁子慕走来，刚走到二人面前，她突然扬起了那只染着水红丹蔻的右手，一掌呼在了宁子慕的脸上。

　　这一巴掌用了十足力气，宁子慕的左脸眼看着肿了起来，鸢儿条件反射般握紧了双手，身体向前倾了半寸，已成箭在弦上之势。

　　宁子慕被谢盈绣打得头歪在一旁，正巧看见鸢儿这幅模样，她一记眼刀甩过去，及时阻止了鸢儿的动作。

　　若非如此，下一刻谢盈绣就会人头落地。

　　“好个永安公主！宁！子！慕！你不要忘记了，你今日能有的一切，都是靠谁得到的！是本宫，不是你那个好父皇，不是那个只会搔首弄姿的小贱人，也不是你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年的倒霉母妃！”

　　谢盈绣面目狰狞，她自顾自己说得爽快，根本没有注意到宁子慕埋着头，双眸在那一刻迸发出蚀骨恨意。

　　她紧咬着牙关才能止住全身颤抖，双手也像鸢儿之前那般紧握成拳，额上青筋乍现。那双杏眸之中一寸一寸地弥漫着红血丝，像是将她残存的理智，一分一分地驱赶出脑内。

　　突然，宁子慕轻启贝齿，一口咬在了自己的舌尖之上，疼痛感瞬间窜上了大脑，让她的理智在那一刻回归。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嗑了三个响头，每一个都发出巨大响声，不消看也能想象出她额头上已是鲜血横流。

　　“母后教训的是！永安知错了！永安知错了！永安本想用琴艺给那萧氏难堪，没想到永安技法如此不堪，非但没能为母后报仇，反而惹母后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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