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家记得，先帝在世的时候你就进宫了。”孝庄忽然话锋一转，“那你可知道前朝的佟妃娘娘？就是玄烨的亲生额娘。”

　　“是住在景仁宫的么？”零零星星捕捉到几个片段，她想起那个大雨夜，玄烨跪在雨里的情景，“我记得那年玄烨哥哥是有带我去景仁宫，可是去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孝庄略微沉默了一会儿，在决定将这个秘密告诉冰月之前，她是思量了很久的，“其实她一直都在这里，你的那个莫忧师太就是佟妃，就是玄烨的额娘。”

　　“真的么？”冰月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明明听薛莹说过，玄烨哥哥的额娘是殉了先帝的，追封诏书也已经晓喻天下，她相信这并不是谣言。可是如今忽然有人告诉她说，佟妃没有死，并且和自己有着这么亲密的联系？

　　莫忧师太、佟妃、蟹黄酥……这是真的么？

　　这些词语一一闪过冰月的思绪，然后很有规律地联系在一起，那些曾经被她忽视的种种场景也全部清晰了起来。原来莫忧师太就是玄烨哥哥的亲生额娘哦！难怪每当她说起玄烨的时候，莫忧师太的眼睛里总有一层淡淡的水雾。

　　冰月恍然大悟，她只顾着如清阁里那些美味的食物，却忽略了莫忧师太一次次忧伤的眼神。在她每次兴高采烈地说起玄烨的时候，莫忧师太的心情又会是怎么样的呢？不过，她又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忙问：“那佟妃娘娘……她去哪儿了？”那年莫忧师太的不辞而别本就让她很疑惑，如今既然知道她便是佟妃，那她怎么会舍得留下自己的儿子离开呢？

　　孝庄别过眼，“圣母皇太后佟佳氏已经驾崩，徽号为慈和皇太后。冰月，佟妃已薨。莫忧师太只是在宫里祈福念经的僧人，你懂了么？”

　　冰月皱眉，“冰月不懂，佟妃娘娘明明不是殉葬的……”

　　孝庄立刻打断了她的话，“当年玄烨并不得先皇器重，朝中大势未定，佟妃为了玄烨能得到公平竞争的机会，主动提出和先帝交换……最终决定由佟妃出家为董鄂妃守灵，并且与玄烨今生永不相见！玄烨即位后，哀家感念佟妃一片痴心，秘密将她接回宫中并安置在这如清阁中，让她了度残生。可是后来，因为你和成扬发现了这个地方，哀家生怕玄烨总有一天会知道这个秘密，所以……”

　　“所以您让莫忧师太离开了？”冰月的眼泪滚滚而落，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如果不是自己太好奇闯入这里，莫忧师太应该就不会被赶走了吧！纵是远远地看着玄烨哥哥，她应该也是幸福的吧？

　　“不是，是她自愿离开的，因为她当年对先帝发了毒誓，以玄烨的一生平安发了誓的。冰月，如今鳌拜因为那天的事情不断打击皇上，索尼又因玉芳受了委屈，抱病不上朝，你玄烨哥哥……很不好。”

　　冰月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个部分被人狠狠地抽打了一鞭，疼的她喘不过气来。孝庄又直言道：“如今鳌拜专权，遏必隆又是墙头草，咱们现在必须拉拢索尼父子！所以，皇后之位必须是姓赫舍里的……可那天因为玄烨的鲁莽，索尼已经很不满了，他是四朝元老又是难得的忠臣，在朝中地位颇高。皇祖母已经问了玉芳，她是愿意的……只是玄烨不愿意啊。”

　　冰月默默地低下头，良久才道：“冰月懂了。”

　　“你真的懂了么？”孝庄握着冰月的手道：“敏惠元妃病逝，太宗皇帝不胜悲悼，五日水米不进，最后病逝沈阳城；孝献皇后病逝，世祖皇帝几近疯狂，百余日后，也跟着龙驭归天了。”

　　“太宗皇帝与世祖皇帝都是重情义之人。”

　　“可是重情义之人他们只能当一家之主，不能当一国之君。太宗皇帝与世祖皇帝两代的错误，哀家不能让这一代的皇帝重蹈覆辙！”

　　冰月愕然，“皇祖母，难道喜欢一个人也是错么？”

　　“孩子，你喜欢的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一个君王，他不属于你，他属于天下。”孝庄叹息道：“商纣因妲己而亡国，夫差因西施而亡吴，项羽因虞姬而失楚，李自成因陈圆圆而把这江山让给了咱们大清。这是谁的错？千百年后，人们只会怪妲己，怪西施，怪陈圆圆，说她们是祸水的红颜！我们女人，永远都是牺牲者，为的只是成就男人的霸业，却同时还要承担男人的错误。孩子，这些你都知道么？”

　　冰月早已泣不成声，扑进孝庄怀里。孝庄也抱着她哽咽道：“冰月啊，你是皇祖母的心肝，你难受，皇祖母的心也难受啊！可是如今的事情到了这一步，玄烨说宁愿不要皇位也要定了你，鳌拜等人又步步紧逼，到最后只会把咱们逼上绝路啊！”

　　冰月紧紧地抱着孝庄，呜咽着说：“冰月懂了，真的懂了……冰月不会让佟妃娘娘白白牺牲，不会让玄烨哥哥为难，不会让咱们大清国生病的……”

　　朝暮轩。

　　这已经是玄烨来这里的第五天了。朝暮轩的门外站满了宫女太监，李贵则跪在一旁端着早已冰凉的晚膳，他的胳膊早都僵硬了，然而皇上却还是保持着刚才的样子坐在窗边一动不动，整个人像失了魂似的。

　　“皇上，晚膳都凉了……”李贵已经不知是第几次恳求了，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玄烨微微动了动眼皮，连头都没有回，问道：“找到公主了么？”

　　“回皇上，奴才已经加派人手去找了，一定会找到的……”

　　玄烨蹙了蹙眉，整个人斜靠在窗边木然地看着那一轮清冷的月亮，整个人就像一座雕塑。李贵只好端着原封不动的膳食悄悄退了出来，守在门外的玉芳见状着急地跺脚，心一横索性夺过李贵手里的饭菜，二话不说地推门而入。

　　玄烨还是那个姿势直愣愣地看着窗外，连有人站在他身后他也没发觉。玉芳将饭菜放在玄烨面前的桌子上，玄烨垂下眼帘沉声道：“你不用白费心机，就算你得到了皇后之位，我也不会接纳你。”

　　玉芳紧紧地咬着嘴唇，强忍着眼泪道：“玉芳知道。”

　　玄烨终于回过头，看着玉芳冷笑道：“你也不过如此。我一直以为你是多么高风亮节的女子，原来不过也是个贪慕虚荣的女人！”

　　玉芳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已经深深地嵌进了肉里，眼前这个人，她爱了整整八年，“皇上，玉芳并不是贪慕虚荣。”

　　“那又是什么？”玄烨冷笑，“明知我不喜欢你，还偏要拼了命进宫来。索尼已经退了婚，你为什么还要答应皇祖母？你们说的没错！立谁为后我是做不了主，可是我爱谁，不爱谁，谁也干涉不了！”

　　玄烨的一字一句，都像尖锤一样生生敲在她的心里，但她还是努力保持着微笑，“我知道，一个女子若是嫁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从此寂寞深闺，便是柔肠一寸愁千缕，更别说这高高的紫禁铜墙铁壁了。若是进来却得不到丈夫的疼爱，一辈子的幸福也就被深深锁住了。我知道您心里没有我，但是我的心里有您，只若能为您好，我便是受尽寂寞独孤也是愿意的。”

　　玉芳说的如此恳切，这让玄烨不禁为刚才的无礼感到愧疚，轻叹了一句，“你这又是何必呢，只白白苦了我们三个人。”

　　玉芳只是惨然一笑，转身出去了。玄烨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玉芳离去的背影感触良久。他像是忽然醒悟过来一般，冲门口喊了一声，门外的人终于听到了反应，一个个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李贵更是不敢耽误，连忙跑进去问：“皇上可是有什么吩咐？”

　　“朕想去御花园走走，你让他们都散了吧。”见他的语气平静了许多，李贵终于稍稍地松了口气，连忙出去吩咐。

　　夜凉如水，御花园里寂静无声，两边的石座路灯里的烛火明明地照着满地的亮。一沟清浅的新月遥遥在天际，夜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香气徐徐吹来，把这个夜晚薰出一种莫名的诗意来。

　　玄烨背着手，静静地徜徉在这皎洁的月光下。他站在池水边，看着月亮安静地投在池水中，夜风轻轻刮过，时破时圆。再抬头时，已是满心惆怅。所谓高处不胜寒，他恍然觉得自己站在高高的紫禁之巅，周围却孤单无一人。

　　“你们都退下，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李贵似乎很为难，既不放心皇上一个人在这里，又不敢忤逆皇上的意思，只得默默退至不远处。玄烨对着月亮轻轻叹息，已经五天了还是没有冰月的消息，却似乎总有她的声音回响在耳边，“玄烨哥哥。”

　　玄烨哥哥？玄烨哥哥？这个声音已经在他耳边出现了无数次了，她高兴的声音，忧伤的声音和生气的声音。

　　“玄烨哥哥……”

　　玄烨一个灵激，似是刚从梦里醒来，他感觉到有人从背后轻轻抱住了他，紧张的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他紧紧地握住冰月探向前方的柔软的手，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冰月，真的是你？”

　　他挣脱开冰月的怀抱，转过头来紧紧地将她搂进怀里，温柔地责备道：“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都找不到，我快要疯了！”

　　冰月抬起头，忧伤地看着玄烨温柔的目光，她的眼睛越来越模糊，直到眼眶酸涩的忍不住掉下了眼泪。玄烨见冰月忽然落泪，一下子慌了，连忙用袖子笨拙地帮她擦眼泪。

　　“玄烨哥哥，你放了我好不好？”

　　玄烨先是一愣，然后很快就明白了冰月的话，“不好，我就算是放弃皇位也不会放弃你的。”

　　冰月听到这话，连忙捂住了他的嘴，“你不可以这么做！你不可以说这种话！”

　　玄烨皱眉，有些愠怒道：“可是有人逼你了？你告诉我，是谁。”

　　“没有人逼我，只是我不想被青史唾骂，不想遗臭万年。皇上，我承担不起您的失败，我不能让您为了我荒废朝政。”冰月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地说：“冰月承蒙先帝疼爱才有如今的荣华富贵，冰月不能做对不起先帝的事情……更不能让您对不起佟妃娘娘。”

　　玄烨的身体忽然僵住了，闻言默默地松开了紧握着的手。他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雨夜，想起了那晚额娘离去时的背影。那年，他对自己说，一定要做个让额娘骄傲的孩子。可是他真的做到了么？如今的他已经是万人之上，是九五之尊，但却也是孤家寡人啊！

　　玄烨终于不知道说什么，孤单地挪动着脚步，似乎有一阵阵冷风刮过心头，冷得他难以忍受。偌大的紫禁城里，这是他第二次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空虚和无助。第一次，他还只是个找不到额娘的孩子，而这一次，他已像个寂寞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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