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

　　殿外的阳光经了雕花长窗上糊着的绡纱，投射进来只是淡白的灰影，那窗格上的影子，一格一格映在平滑如镜的金砖上。慈宁宫里的宫女一个个鱼贯而出，又鱼贯而入，井然有序悄无声息。孝庄端坐在凤榻上，微微眯着眼，胸脯也因为愤怒而不断起伏着。苏麻急匆匆从外面进来，孝庄这才睁开了眼睛。

　　“皇上可有准时上朝？”孝庄语气微怒。

　　“太皇太后放心，皇上虽然在朝暮轩坐了一夜，可到底没有耽误早朝……”

　　孝庄冷峻的脸这才稍微有些和缓，不过苏麻似乎有些犹豫，又道：“今日早朝，听说鳌大人他……”

　　“你且说吧！如今没有什么是哀家不能容忍的。”

　　“是。”苏麻垂眼，得到许可后才缓缓开口，“今日鳌大人上奏说昨夜在坤宁宫发生的事情……索尼大人似乎也对此事颇有微词……”

　　“鳌大人还真是急性子！明知道哀家现在想拉拢索尼，他就偏偏让索尼难堪！”孝庄冷笑，“那皇上怎么说？”

　　“听说皇上一个早朝一句话都没说，还当场发怒，砸了茶杯呢。”

　　“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孝庄怒斥，见苏麻似乎还有所隐瞒，便问：“还有什么事，全都给哀家说来！”

　　“今天一大早慎刑司便去了朝暮轩，说搜出了金凤吐焰灯……听朝暮轩的宫女说是皇上派人送过去的，不过奴婢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皇上就是再不懂事……也不至于把坤宁宫的东西明目张胆地往朝暮轩送啊！”

　　孝庄斜眼道：“莫非鳌拜又就此事参了一本？”

　　“这个奴婢倒是没有听说……”

　　“也是，他鳌拜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会明着给皇上栽赃！不过哀家料想，他应该是想拿此事打击索尼，索尼一向心高气傲，怎会受此侮辱？”孝庄微微思量了一番，“现在重要的是先稳住皇上，切不可让他再鲁莽行事了。”

　　“那公主……听说一直都没有回来。皇上昨晚派人宫里宫外都找了，连靖王府都去过了。”

　　“哀家知道冰月在哪里。让冰月暂时先躲开一阵子，等这事儿过了再说。”

　　这时，有太监来报说索尼求见。孝庄微微抬了抬嘴角，对苏麻说：“瞧瞧，有些事不等你插手，就有人着急了。”转而又对来报的太监道：“快请。”

　　索尼生就一副忠厚的相貌和诚实的眼睛，但并不使人产生忠厚无用的联想。由于出生在满洲学识最渊博的家族，他带有一般满官不具有的儒雅气质。近年老太渐至，须发尽灰，倒给他增添了几番威严，加上又是先帝亲封的辅政大臣之首，因此颇得朝野人士好感。他在宫女的带领下进了暖阁，正欲行礼却被孝庄拦住了，“索大人就不必多礼了。”

　　“嗻。”索尼淡淡地答道，脸上明显有不悦之色。孝庄看到后也没有意外，笑着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他入座，哪知索尼一动不动，只是垂眼答道：“谢太皇太后，不过微臣的腰骨旧患复发，还是站着说话的好。”

　　孝庄心知索尼心里有气，也不计较，便问：“你可还好？听说你已称病多日了。”

　　“多谢太皇太后关心。”索尼叹了口气道：“微臣老了，微臣的这副老骨头不中用了……”

　　“你是该好好休息了，我们大清国能有今日，索大人你功不可没。”孝庄笑盈盈地说：“怎么玉芳没有一同进宫来？”

　　果然，索尼的身体微微一颤，在听到这话后连忙跪地道：“回太皇太后，玉芳她昨夜回府后不吃也不喝，哭了整整一夜，受了风寒正卧病在床，恐怕不能来向您请安了。”

　　孝庄微微蹙了蹙眉心，“可有请太医瞧过？哀家还想着这几日同你们索府商量皇上大婚的事情呢。”

　　索尼闻言重重磕了一个头，忙道：“微臣要向太皇太后领罪！赐婚一事，还请太皇太后收回成命。”他眼圈一红，声音也有些哽咽，“玉芳乃蒲柳之姿，福薄之人。且那丫头一出娘胎爹娘便死了，那是不祥之兆。微臣不敢冒犯皇室，还请太皇太后明鉴。”

　　苏麻笑道：“索大人言重了，这等小事何足挂齿呢？再说太皇太后一直拿玉芳小姐当亲孙女看待，喜欢的不得了，又何来冒犯一说？”

　　孝庄也道：“苏麻说的没错。你不必想太多，只要高高兴兴把你家孙女送进坤宁宫来就行了。其余就是有天大的事情，哀家都替你顶着呢！”

　　听到“坤宁宫”，索尼的脸色便煞白了，“微臣替玉芳谢太皇太后垂爱。不瞒太皇太后，微臣一家衷心耿耿效忠皇上，绝无攀龙附凤之心。微臣只愿玉芳日后能嫁个疼爱她的丈夫，一生安稳无忧。如此薄念，只恐怕这坤宁宫……玉芳实在是没有福气……”

　　“那索大人的意思是玄烨配不上玉芳？还是坤宁宫比不上一般人家的府邸院落？”孝庄依旧是笑意盈盈的，不过语气却明显有些愠怒。

　　索尼连忙道：“微臣惶恐！既然皇上有心仪之人，臣绝不敢忤逆皇上之意呐！”

　　“皇上虽贵为天子，却毕竟年轻，有时候做事是有些鲁莽。你身为四朝元老，又是首辅，在旁边多提点着就是了嘛！”

　　索尼叹然，“微臣没能好好辅佐皇上，有愧于先帝的托孤之情，实在不敢居功。不过，微臣只希望能在其他大臣面前挺直了腰杆站起来！微臣感恩不尽啊！”

　　孝庄不禁动容，起身离座扶起索尼道：“昨儿个的事情，你们索家确实受了委屈。不过哀家还是那句话，是非对错哀家心里自有主张，索大人切莫中了有心人的圈套。”

　　话已至此，索尼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得默默点头。孝庄又道：“玉芳身子不适，哀家也很挂念，过几日等她休养好了，哀家会接她来慈宁宫好好补偿的。”

　　“微臣不敢。”

　　孝庄微微一笑，“行了，你跪安吧！”又吩咐苏麻去太医院请了太医，对索尼道：“你先治好你的腰骨病，大清国还要靠你，哀家绝不会让你佝偻着腰站在别人面前。”

　　索尼一阵感激，连忙道谢下去了。

　　冰月坐在石凳上，孤零零地看着墙角的那棵桃树。已经是第三天了，除了每天会有孝庄派人来送膳食，就是这寂寞的庭院陪着她了。

　　如清阁是太皇太后设下的禁地，一般宫女奴才不敢靠近。里面的人不愿意出去，外面的人轻易也进不来。每天送膳食的都是那两个固定的宫女，她们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服侍她用膳，服侍她安寝。这几日里冰月总是沉默，无聊的时候便坐在庭院的石凳上，侧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皇宫上下早已乱成一片，但唯有这里是被人遗忘的角落，甚至连玄烨也没有想起紫禁城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冰月知道孝庄有令，这几日不让她外出，其实她本身也没有出去的打算。如清阁如今虽然没有人住，可当年莫忧师太留下的东西还依旧保持着原样。檀木桌上那座供着菩萨像的佛台依旧那么醒目，一旁的青灯木鱼，经卷香炉也还是原封不动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落满了灰尘。自从那晚来到这里后，她似乎总能闻到莫忧师太身上那特有的紫沉香的味道，还有那各式各样的精致糕点散发出来的香气。

　　她常常会蹲在那棵桃树下发呆，用手划拉着那早已干固的泥土。犹记得那时候，莫忧师太牵着自己的小手，亲自埋下一坛桃花酒。她总会想起那年天真的自己，想起当年如清阁里超脱的生活……如果他们永远都长不大该有多好！

　　如清阁的夜晚也是寂静的，因为地处偏僻，打更的侍卫到不了这里。想必莫忧师太便是因为住在这样幽僻的院落，才有了那般超脱恬静的性格。白天，她便在莫忧师太的厨房里学着做一些点心，晚上就让宫女亮起一盏灯笼，一个人蹲在院子里拨弄拨弄花草或者对着月亮发一会儿呆。

　　她并不知道，当她一个人在这里静静地享受孤单的时候，朝堂上发生了什么，朝暮轩怎么样了，还有玄烨，他在干什么。

　　就像她不知道，每到月明的夜晚，当她蹲在院子里发呆的时候，在高高的宫墙外，同样有一个人踱步在青石板地面上，安静地陪她赏月，陪她一起回忆多年前来这里的日子。

　　直到第五天，冰月刚刚用过晚膳，突见宫女慌不择路地跑过来，“公主，太皇太后驾到了。”

　　冰月微微有些惊慌，放下手里的活计随着宫女赶到门口迎驾。只见孝庄身披一件暗红垂丝绣花披风，随侍的除了苏麻便是两个宫女。孝庄对苏麻耳语了一番，苏麻便带着宫女出去了。一时间，庭院里只剩下孝庄和冰月两个人，孝庄走上前轻轻叹气道：“在这里这么几天，你一切可好？”

　　孝庄的声音很温暖，冰月的鼻子忽然一酸，点了点头，“谢皇祖母记挂，一切都好。”

　　进了内殿，孝庄打量了一番四周的摆设，忽然道：“几年了，还是老样子。”转而又看向冰月，欲言又止的样子，倒是冰月先开了口，“皇祖母，冰月自知犯了错，请您恕罪。”

　　“好孩子，你没有错。”孝庄亲切地抚了抚冰月的头发道。

　　五天了，她一滴泪也没有落，可是在迎上孝庄柔和的目光时，她的心忽然软了起来，一时情难自抑地痛哭起来。孝庄温柔地拍着冰月的后背道：“你可知，这几日外面发生了些什么事？”

　　冰月渐渐停止了哭声，低声问：“玄烨哥哥好么？”

　　“他不好，很不好！紫禁城不好，大清国也不好。他生病了。”

　　“病的严重么？”

　　孝庄摇了摇头，“不严重，因为他生病了有太医，但是大清国生病了……就难了。冰月，你懂皇祖母的意思么？”

　　冰月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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