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今与周汀予上了一辆密封的马车。起初,二人皆保持沉默,可很快,狭小的空间变得局促起来——明明是一个裤裆长大的朋友,敌对之余,面面相觑,出去心凉,还真的尴尬。
周汀予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讲些什么,遗言也好。
"陆今。"
"嗯?"陆今看向他,神色和煦,一如往常。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先帝总夸你聪颖端方,训我玩世不恭。有一次,我们游玩皇宫,恰逢春季养蚕,我福至心灵,把一筐蚕宝宝丢进了池塘里,事发后,被先帝大训一顿,罚跪在池塘旁。那时候,你为了我不被罚,想也没想就跳进池塘,去捞蚕宝宝。我当时又感动又想笑,蚕落水就没救了,聪颖无双的陆今尽也有如此傻的时候。"
"那你为什么还要丢蚕入水?"
周汀予笑了笑,"闲的。事前我就知道会被先帝罚,可即使如此,我还是做了。"
"所以活该你那日在皇宫跪到膝盖发青。"
"不,那天我很开心。看到你从池塘出来,落汤鸡一般,我就觉得罚跪也值了。因为从那时候起,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陆今不语。
"陆今,你知道以唤小时候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吗?他和你差不多,只是不爱说话,如果重来一次,我倒希望他可以同你学学,做俊朗无双的少年,这样一来,烦忧苦痛就会少很多。"
"汀予,旁人是苦尽甘来,我是苦尽甘来苦又来,循环往复,皆是折磨。"说完,陆今轻声叹息。
周汀予:"苦从何来,亲手送我上黄泉,很苦吗?陆炀帮黎黔篡位,乃大逆不道,抽人魂为己升仙,更是枉顾人伦。你却黑白不分,助纣为虐。呵,我以前想也不会想的事情竟如实发生了。陆今,你说这好人,为什么说变坏就变坏了呢?"
"……"陆今低了低眸子。
沉默了一会,周汀予笑了笑,道:"……可能以唤一开始就说对了,知人知面不知心。陆今,若我死了,你得遇以唤,记得告诉他别再等一个来生了,太辛苦了。"
陆今:"你死了,何以唤就会杀了我报仇。我不会遇见他,更不会替你带话,你有什么想说的,留着,当面同他说。"
周汀予心头一紧,继而听见马车叫停的吁声,陆今看向他,如释重负般,道:"我们到了。下车吧。"
本以为目的地是祭台,可周汀予走下车一看,怔住了——牌匾上,"时禄侯府"四个大字赫然,牌匾下,素衣长裙的相遥公主安然无恙。
周汀予诧异:"相遥姐姐,你不是……"
相遥走到他面前,"我不是什么?你是不是要说,我不是被陈夕抓去悬崖,命悬一线了吗?"
周汀予瞪大眼睛。
相遥:"陆炀的确要以我为质,胁迫你妥协,但是,陆今把我保护得很好,今日被陆今带去悬崖的也是一个替身。陆炀去了祭台,时禄侯府已经空了。放心吧,我没事。"
"那现在?"周汀予顿了顿,恍然大悟道,"陆今,你演戏骗我呢?!我就知道,你不是说变就变的人。早干嘛不说!?我都快吓死了!"
陆今爽朗笑笑,"你不挺镇定的么?车上还与我叙旧,娓娓而谈。"
"哪有!那都是装的!我都要死了,不说点话分分神,哪里受得了!?陆今,你太过分了!"
"没办法。国舅府都是陆炀耳目,不做的像一点,就很难过关。"说完,陆今又望了望周围,道,"你快带相遥离开,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越远越好。"
闻言,周汀予点点头,"嗯。以唤手里有追远镜,相信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同我们会合,到时候就不必东躲西藏了。"
"如此最好。"陆今道,"马车给你们,赶车的人你认识,名叫阿华。"
周汀予惊诧,"你知道我认识阿华?"
陆今:"若非刻意安排,你府里的薛平海怎么可能好端端撞见恶灵。"
"薛平海你也知道?"
"丧期探访国舅府,见过两面。恶灵总是与旁人不同的。"
"不愧是陆今啊。"周汀予笑笑,五体投地道,"瞒天过海,面面俱到。"
陆今看周汀予还在打趣,似乎有些着急,喊了声阿华,又对周汀予和相遥道:"你们快走吧,再耽搁,怕会横生变故。"
闻言,相遥率先上车坐好,周汀予坐进去,发现陆今还没上来,便探出头,问道:"陆今,上车啊,愣着不动干什么?"
陆今招了招手,一面示意他快进去,一面道:"你们先走吧,我还要给陆炀交差。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爹。"
周汀予一听,迅速感觉不对劲,忙道:"陆炀是个疯子,你还要去祭台?!"
一面说,他一面下车,可一只脚还没着地,陆今立刻给阿华使了个眼色,自己就被阿华强行塞进了车里。须臾,马车哒哒,没有窗子,周汀予却能真切感觉到时禄侯府越来越小,陆今长身玉立在府门匾额下,目送自己平安离开。
抽魂术缺一味精魂。缺之而修炼,无法升仙为轻,若走火入魔,危害人间,后果则不堪想象。
父债子偿,陆今必须去祭台,就算赔上自己的命,也要把这场浩劫扼杀在摇篮里。
……
马车内,周汀予惶惶不安,相遥安慰他道:"汀予,虎毒不食子,无须担心。"
"姐姐,我爹说陆炀就是个疯子,这些年他藏得太好了,若他发现陆今骗了自己,保不齐六亲不认!"
"汀予,我说了,无须担心。"
闻言,周汀予一愣——相遥向来不是最心紧陆今的吗?今日为何如此冷漠?不禁问道:"姐姐,在时禄侯府的这段时间,你还好吗?"
"好啊。陆今去上朝,我便在府里等着他,他总是会陪我用午膳的。"
"……那我是谁,你知道吗?"
相遥探了探他的额头,道:"你是周国舅的少爷周汀予啊,这不明知故问吗?"
周汀予瞳孔骤缩,一掌拍开相遥的手,高喊道:"你不是相遥!一般问这种明知故问的问题,相遥只会骂我几句。而且,陆今去祭台冒险,凭相遥对他的感情,根本不可能如你这般坦然处之!快说,你是谁!我相遥姐姐呢!?"
话落,相遥脸色一沉,显出以往从未有过的阴郁,整个人也似被操控一般,僵硬且机械,道:"汀予,你错了,我就是相遥。"
周汀予目色一凝,微微发慌,"你……你被陆炀控制了?"
相遥嗓音低沉:"主人要我将你送去祭台,你必须去。"
"姐姐。"周汀予皱了皱眉,"我是汀予啊。"
"主人大计得成,只差一个周汀予。周汀予是当归仙首,是抽魂术的最后一味药引。"
说完,她想伸手制住周汀予,周汀予一骨碌,翻出车外,摔在地上。阿华见状,面上一惊,勒停马车,可来不及了解发生了什么,相遥就"咯咯"一声拧断了他的脖子。
死前,阿华望着周汀予,死后换了个角度,还是望着,尤为瘆人。
控术的原因,相遥突生蛮力,暴戾恣睢,人性毫无。她手里染着阿华脖颈的血红,眼里也是暗红一片,正直勾勾地向周汀予走去。
周汀予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心赶走何以唤的,如今绕个圈,尝过一些突来的喜悦,又转回起点,想来,也没什么好捶胸顿足的。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陆炀城府极深,是真正的阴谋论者。他早就留了一手,骨子里谁也不信,暗暗操控相遥,欺骗陆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恐怕,祭台也是个幌子。周汀予想,祭台堂而皇之昭昭在目,陆炀修炼并非作秀,怎么可能选在此处。
对手是一个如此老奸巨猾又心狠手辣的人,陆今和自己恐怕都危在旦夕。
"相遥"越走越近了,周汀予知道自己无力抵抗,结局无非与开始相同,如此一想,也没什么可怕的。
想着想着便认了命。
须臾,眼前一黑,周汀予知觉全无了。
……
在睁眼,看天色应该是两个时辰后了。
周汀予发现自己想多了,这儿就是祭台,抬手摘日,阳光炙烫,射在裸露的皮肤上像是烤熟了一般,皆是痛感。
祭台高百尺,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也是炼狱。
何以唤还没来。周汀予隐隐有些担心,既担心自己也担心何以唤。
是时,他平躺着,被绑在一个架子上,架子镂空,下面摆满了不知何种用途的锅炉。
周汀予突然想起了太上老君炼仙丹,自己恐怕也是要被丢近丹炉,煮熟煮烂,凝成一颗药丸,供陆炀服下,然后升仙成神,长生不死。
"哎。"想到这,周汀予不禁叹了口气。
可是并没有人应答他。陆炀不在这,陆今也不在,整个祭台顶空荡荡的,只底下的丹炉和头顶的烈日张着血盆大口,亟不可待想把自己一分为二,吞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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