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园子都飘着古木沉茶般的老旧味道,不是刺鼻的腐朽气,而是书卷本身的纸香气。周汀予觉得格外好闻。
跟在后面的几个随从窸窸窣窣嘀咕起来——
"一直以为徐家腰缠万贯,家里该是金碧辉煌的,今天一见,啧啧,还是个书香世家。"
"那可不,没有学问,怎么经营这么大的家业?"
"不是说徐家宅子风水好,你们看看这些树,岁数指不定比咱几个加起来还大的多。"
"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就是厉害!"
"诶那你就有所不知了,我听说啊,百年前有仙人在这里借住过,沾了仙气儿…"
"那敢情好啊!"
九曲回廊没走多久,前面的人到了地方顿住脚步,他们几个背后语人短长的消遣也该得戛然而止了。
徐守盛把人请进了一间宽敞的屋子,屋子应该是专门为接待各地商客准备的,一人一个座位还有富足。起初周汀予大摇大摆地坐下了,何以唤挑了个靠近他的位置坐下,王植和徐守盛都是只是毕恭毕敬地站着,更别提那几个随从了。
周汀予承认自己顺势摆了摆少爷架子,可还是受不了他们这样的约束,就好像自己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还暴力威逼了这些人一样。
"行了,都坐下,站着碍眼。"周汀予看着这些人摆了摆手,一脸恨铁不成钢。
人们这才刷刷坐下。
何以唤:"一个一个来,王大人先。"
王植清了清嗓子,说道:"徐宗尹少爷失踪之后,城郊刘大夫的新婚媳妇儿也来报案说丈夫出门就没音讯了,然后,西街打铁的老铁头,也说自己刚中举的侄子没了。这段时间真的邪门,失踪的人尽是些不该失踪的。"
说完,王植一脸自责懊恼。
"是不是,这些人都,年甫弱冠,好读书,无不良嗜好?"
王植说的这些事其实何以唤早在第一次拜访莱胡的时候就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这位敬岗爱业的父母官竟然轴到了这个地步,事情查不出个所以然还要凭一己之力死磕,拖了这么久才肯请求施援。
"我儿,可以说是徐家祖祖辈辈最品学兼优的一个了,家里刚办完弱冠礼第二天就不见了哎。他平时也不爱出门的。"徐守盛说道。"还有,刘大夫我是知道的,是个年轻有为的大夫,也就二十出头吧。哎,这世道,好好做人都不得安生呐…"
"老铁头一辈子打铁,连老婆都没讨,膝下就一个二十岁的侄子孝顺着,中举的人才啊,肯定好读书,无不良嗜好啊……何公子,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我知道您不是一般人,救救他们几个吧!我王植,这辈子都记着您这份恩。"
何以唤此时看了眼沉默许久的周汀予,对方眼神里含着一份明了的恻隐,仿佛在说——虽然我们主要是为陆今,但这些人也是着实无辜可怜。
何以唤:"大家都稍安勿躁,铜锥的出现是导火索也是突破口,那人把钱袋还回来,示威也好恐吓也罢,他肯定是想把这个游戏玩下去。现在无界堂在暗,我们在明,想要引蛇出洞还得大家好好配合…"
"……"
王植带着他的随从从徐宅散了后,都是踌躇满志的样子。
何以唤和周汀予没有一起回府衙,他们挑了家感兴趣的酒馆打算先进午膳。毕竟,干什么也不能饿着了周大公子。
"你干什么不在徐守盛他们家蹭饭?"何以唤看周汀予饿的不行狼吞虎咽的样子,福至心灵来了这么一句。
"蹭饭?什么时候的错觉让你觉得我喜欢蹭饭了?"周汀予一句话差点没噎着,何以唤连忙摸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没有,我就是以为,你会觉得在他家吃很方便,懒得跑了。"
周汀予放下筷子,酒足饭饱辩解道:"才不是,我承认我有点点懒,但是徐守盛刚丢了儿子,咱们两个又和他儿子年龄相仿,意气风发的,徐家老爷子睹人思人,哪来的心情招待我们,就算招待了也是不走心的。我可没有那么不识趣,再说出来吃不还有你陪着吗?我一点也不亏啊。"
趁机调戏何以唤,然后十次有九次被反调戏,这是周汀予的一贯作风。
可这回何以唤没有见缝插针揶揄些什么了,他顿了顿,像是思量了许久才开口道:"汀予,我知道一种升仙禁术。"
周汀予眉头一皱,"升仙禁术?"
何以唤点点头,道:"嗯。是一种手段残忍的速效偏方,邪门歪道,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修炼的人自然更少。书上记载'于北,弱冠男四,于南,及笄女四,抽彼精魂,华己仙身,方乃抽魂成仙者。'第一次来的时候不好猜测这里会失踪多少人,如今过去了这么久,该有的动静都有了,流水村四个,这里带上陆今刚刚好也是四个,地理方位全部呼应,巧到让我不得不认为,是有人大胆到想修炼抽魂术。"
不料,周汀予听完冷笑一声,啐道:"哼,丧尽天良。无界堂一群牛鬼蛇神,也想着成仙?"
何以唤不可查地沉下眸子,眸底一潭深不见底的寒冰水微微泛起涟漪,他说:"无界堂鱼龙混杂,有败类想叛出本门得道升仙,这样的情况,会有。"
"修仙修仙,修仙是有多大魔力?让你们一个一个前赴后继,不顾死活,丧心病狂的?"周汀予面上掠过一阵怒意,"以唤,我还是想问问,修仙真有那么好吗?"
"汀予,若是为一己私利而罔顾人伦,不管是修仙道还是修鬼道,都是世人不齿的。这样的人,杀之而后快。"最后五个字,何以唤说得锋芒毕露,带着一股咬牙含血的狠劲。
周汀予一掌拍桌,桌上餐具震了一震,"如果他们敢把陆今怎么样,我就算挫骨扬灰也要他们血债血偿!"
少年恣意,不知身死形灭为何物,直白张扬只想护住身边之人,一腔热血滚滚,撞南墙便撞吧,亦有何惧。
何以唤欲杀之而后快的狠劲陡然化为淡淡的落寞藏在心底——原来,他在他心里已经重到了这个分量。"…去另外两家看看吧,说不定可以碰到鬼彘。"
话音甫落,何以唤起身走出了酒馆。周汀予追着他孤身的背影,心里生出个了不得的念头——今天何以唤好像是……是有点酸??
西街转两个弯就到,是一条有些繁华的商业街。何以唤一路没讲话,闷着张脸兀自前行,酸气缭绕,周汀予也没有要哄几句调节气氛的意思——若何以唤真是醋坛子翻了,自己还去扶,就真的九张嘴都说不清了。周汀予从不觉得自己会喜欢男人,况且还是修仙的男人。何以唤给他的感觉很好,可就算平日里嘴碎,喜欢对他叨叨些风流话,周汀予还是一直把这种"好"稳在"伙伴"这个界限里,令行禁止,毫不僭越,规矩得很。
但无可避免地,周汀予还是紧张起来,心里突突突了好一阵,他不懂自己为什么紧张,只觉得这是个很不好的预兆,旋即拼命克制,却仍不可防地乱成了一锅粥——我这一路都干了什么啊,以唤八成是吃醋了,天老爷,这叫我以后怎么做人?怎么和他好好相处??
没有鬼彘,只见一个收了摊的铁器铺,摊面积了层薄薄的灰,摊口挂着块木牌,上面没精打采地写了几个字——家中遇事,歇业。
"看样子是白来了。"周汀予逮着个"能说话"的空赶紧言语了一句。心想:这醋坛子翻了一路了,也该酸完了吧?
何以唤摇了摇头,像往常一样淡淡地开口道:"恐怕,老铁头家遇见的不止一件事。"
"除了侄子没了,他还能有更倒霉的事?"
"侄子没了,丧气到连铺子都不开了?"何以唤眯了下眼睛,"他这辈子打铁为生,除了侄子就和铁最亲,若铁都不要了,是不是说他已经心如死灰了?"
"或许他,身体不舒服不方便呢?"周汀予猜测。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何以唤的目光扫过铁器铺后头紧闭的木门,定在了约摸一丈高的石砌院墙上。
周汀予眉尾抽了一抽,惊愕道:"你不会是想故技重施吧?"
何以唤不做回答。周汀予心想——完了完了,这家伙许久未翻墙,今天估计非要体验一把了,啊喂,修仙的飞进去不就可以了翻什么墙啊哟!我好好一贵族少爷,还得在异乡他县留下个"翻墙入室"的美名!
还好,尴尬的场面并没有如期而至。何以唤刚挪动没两步,门后传来门闩摩擦门板的声响,吱啦一声,门开了,里头走出一个皮肤糙黑的消瘦老汉,佝偻着个背,眉眼空洞死气沉沉,刚巧和迎面的何以唤打了个面照。
这是老铁头?如此老?
"让让道吧!"老汉虚弱地颤出几个字。
周围的街坊看见老铁头出门了,立即做鸟兽状迅速散开,也有一两个不知是心肠好还是不怕死的,捂着个脸扯了扯离老铁头不那么近的周汀予,语气匆忙又惊慌,"快走吧小兄弟,这老铁头不对劲啊!"
周汀予看了看老铁头,仿佛刚刚才确认这就是老铁头本人。他没觉出哪里不对劲,还想再询问几句怎么个不对劲法,却不料,那人已经不知道蹿去哪了。
恐怕,事情真没有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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